“对家里租的房子这么随便,”周洛阳说,“怎么看见商铺,倒是这么上心了?”
杜景只是简单地说:“是挣是赔,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开店能挣钱。”
周洛阳想了想,明白杜景的意思,他自然不在乎周洛阳怎么花钱,但设若这家店一直赔钱,对周洛阳的自信会有不小的影响。
“我觉得我可以挣钱。”周洛阳说。
他和临时起意、三俩朋友凑点钱合伙投资的人不一样,他会做古董生意。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熟悉收藏品行业的整个产业链,也有一定的人脉,尚在初中时,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回宛市,帮爷爷打理生意,并联络出席一些有名的拍卖会。
可以说收藏品交流与历史这行,才是他的本专业,而大学读的机械、精工领域,反而是为未来他接管家族行业所提前做的预备。
这也是他在回到宛市后,始终很难接受去公司里打工的缘故,周洛阳一直觉得,只要让他把店开起来,他一定能养活自己与杜景、乐遥。
“我相信你。”杜景向来是周洛阳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哪怕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感觉出周洛阳任何惊人的生意天赋。
“那就这家。”杜景最终敲定了。
“起个名字?”周洛阳说。
“长安吧,”杜景不以为意,“长安钟表古董。”
周洛阳嗯了声,以前杜景的微信名字就叫“长安”。他们在大二那年一起去过洛阳,也去了长安,杜景很喜欢长安的银杏树。
周洛阳再去讲价,中介小哥答应尽力与房东沟通下。周洛阳便朝杜景说:“现在去哪儿?”
“家里准备晚饭了?”杜景问,“想喝点炖汤。”
周洛阳扬眉,意思很明确,我在外头跑了一天,怎么做?何况正在搬家,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等乐遥回来开伙么不是?回去用微波炉给你做吧,时间还早,你又没吃午饭?”
杜景答道:“不想吃,宛市秋天太燥了。”
周洛阳只有汤炖得很好,原因很简单,直接从网上买配好的药材汤料,排骨、鸡等肉食放进去炖就是了。
家里,周洛阳计划完店的事,列了账本与开支,一切井井有条。
杜景也发现了,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周洛阳本子上写的条目项,装修材料、请工人、置办、交通、商用家具与摆设、注意事项等等。
“你还真的会?”杜景虽然对商业不精通,却大致能看出来。
“我是专业的。”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明天还要去各家拍卖行公司先坐坐,让熟人帮忙介绍点客户。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没多少能卖,空了得去采购。”
杜景点点头,也在餐桌前,继续做他的工作。周洛阳察觉得出他相当烦躁,不是病情导致的烦躁,而是工作上引起的。
但他没有多问,只像平常习惯一般相处着。末了,杜景终于按捺不住,起身离开餐厅,走到厨房里,周洛阳的身后。
“你在做什么?”杜景皱眉问。
“给你准备明天带的午饭。”周洛阳把新煮好的米饭舀进饭盒里放平,炖好的土豆红烧肉铺上去,尝了一口,“好咸……算了你吃完多喝点水吧。”
杜景:“……”
“我今天去大使馆。”杜景说。
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周洛阳心想。他把饭盒放到一边,开始试汤。杜景站在他的身后,注视他的动作。
“嗯?然后呢?”周洛阳说,“我怎么感觉咱俩就像两口子。”
杜景眉头微微拧着,说:“因为那起连环凶杀案。给我尝一口。”
周洛阳喂他喝了点汤,杜景说:“可以了,吃吧,我饿了。”
“案情已经升级了么?”周洛阳问。
杜景坐在桌前专心喝汤,差不多了才答道:“没有,不过是我的直觉。”
“六个人,三男三女。”杜景开始吃汤里炖的排骨,周洛阳给了他一碟酱油。
“在最近三个月里,陆续失踪,”杜景沉吟道,“已有很长时间了。”
“这与法国大使馆有什么关系?”周洛阳想起了沙特人被骗进大使馆,惨遭肢解的事。
杜景答道:“这六个人,失踪之前都去了同一个地方。你猜哪儿。”
“巴黎吗?”周洛阳说,“不大可能吧。”
游客在巴黎失踪,国内不会没有报导,当地的中国大使馆也不可能不管。忽然间,也许源于直觉,周洛阳说了一个地方。
“柬埔寨?”周洛阳问。
柬埔寨与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但周洛阳记得最近的新闻似乎没有报导任何中国游客在东南亚失踪的案件。
“地理位置接近,”杜景说,“胡志明市。”
“六名游客人间蒸发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报?”周洛阳端上菜来,拿了筷子,开始吃饭。
“不是一起去的,”杜景答道,“先后,而且没有参团,连自由行都算不上。”
周洛阳很疑惑,杜景又说:“失踪者分别从事不同的行业,有网红有宅女,特征有相同之处,全是自由职业者,北漂,没有固定单位,不与家人一起居住,独自租房,失踪之前,都向房东退了租。”
周洛阳听懂了,在这个城市里,从三四五线前来讨生活的外来人口,在四环与六环区间,有将近六百万。
从衣着光鲜的新贵阶层到农民工蓝领,数量庞大的“北漂”努力在全国最大的城市,政治与文化中心争取一席之地,他与杜景也和他们一样。
但不是每个努力的人都能得偿所愿,这五百多万人里,也有占相当比例的所谓“自由职业”,他们没有资格贷款买房也买不起房,甚至没有固定工作,却早已习惯了大城市,或为了一点未来的希望憧憬,不愿认输放弃,就此回老家生活。
这部分人被戏称为“孤寡宅”,就像孤寡老人一样,独自生活,无人过问,足有四十万数,不均匀地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哪怕前途黯淡,却仍然倔强地留在宛市,付着房租,找机会打打工,接点外包活儿,勉强糊口度日。就像孤寡老人一般,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环境闭锁,朋友不多,哪怕有几个朋友,大多也是互不关怀的陌路人,只比陌生人勉强好上一点。
互联网是孤寡宅群的唯一社交媒介,除此之外,他们与亲人、朋友联系甚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愈发自闭,平日里几乎不与任何人联系,直到失踪数月后,才有人偶然察觉。
杜景又说:“其中一名男性,是一个抖音上的网红。拥有数量不多的粉丝,艺名叫‘小伍’。抖音停更很正常,网络上的热度,今天有人关注,明天就销声匿迹了。”
“嗯……”周洛阳大致知道互联网上的感情确实维系感不强,尤其素未谋面的网友,今天大家也许聊得很尽兴,但某天网友忽然人间蒸发,绝大部分人也不会再去过问,只当对方专注回归现实生活了。
“但这个小伍有个粉丝,”杜景说,“有点小钱,是个小富二代,也许是单恋,特地到宛市来找过人,发现他退租之后,便来了我们这儿。”
周洛阳说:“女孩子吗?”
“男的,”杜景说,“这名网红的男粉很多。”
杜景掏手机,打开他的抖音频道,周洛阳看了眼,这人有点小肌肉,在抖音的滤镜下显得皮肤不错,有点胡茬,正是gay圈名媛的典型气质。
“所以委托到你们公司了。”周洛阳说。
杜景说:“起初舔……小富二代想花钱查出他的下落。这案子我本来不管,派给小力,无意中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
那天杜景被叫回公司,正是小力在对比一些内部资料,查找关键词时,奇怪地将两个人联系了起来。
那是国际刑警组织转给昌意的一条共享线索,内容有关一名二十六岁青年男性赴柬埔寨,长期失踪未归,就此突然失踪的案子。
而这名一号失踪人口,是小伍的粉丝。
小力只是随手用“小伍”在线索库里搜了下,没想到得到了一个意外发现。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也许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只是提前通知了杜景。
杜景却对此有天生的敏锐与直觉,回到公司后,接入资料库,从海外失踪人口开始细查,查出其中六名失踪者,接着,他召集同事开会,将这六名失踪者联系在一起。
每年中国都有大量的海外失踪人口,偷渡、因赌博引起的自杀、吸毒过量致死、人口贩卖等等……一旦产生跨国案,其过程便势必会变得异常复杂,需要大使馆交涉,刑警的出警也是个大问题。
只要不是自己作死,以如今的中国国力,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怕就怕自己作死,到柬埔寨赌钱被赌场扣押,或从事涉嫌犯罪行为活动,这种情况大使馆就不会多管了。
“所以你怀疑是人口贩卖?”周洛阳看了眼另外几人的资料,“可是买这些人做什么呢?不过实话实说,长得都还可以。”
“也许更糟。”杜景说,“我们今天去法国大使馆申请特殊签证,被拒绝了。也许我该朝他们说实话。”
周洛阳沉吟片刻,说:“我曾经在网上看到有种诈骗,叫‘杀猪盘’。”
杜景说:“原理也许相近。”
周洛阳又说:“如果是被杀猪盘骗去境外,那么失踪人口也许还不止这六个。”
“这就是关键,”杜景说,“老板正在申请,让国际刑警提供更多线索。”
“找这么多人,”周洛阳说,“如果全部找回来,应该有不少奖金吧?”
杜景说:“你想得太多了,被骗走的当事人,大部分人家里都只当没这个亲人。在宛市,没有爱人,没有亲人关系,只有点头之交的朋友,谁会为找到他们付酬?”
周洛阳问:“那就只有小富二代出钱了。”
杜景:“扩大范围面,寻找不同案情之间的联系,有助于找到关键进展,东边不亮西边亮。”
周洛阳:“他为了找自己的男神,付你们多少钱?”
“起初只以为对方避而不见,酬劳是一百万,听见是失踪案后,小富二代提出要加钱,他答应付一千万。”杜景说,“他说,小伍是他的真爱。”
第27章未来
杜景的案子卡在了大使馆处,柬埔寨的旅行签很好办,但想依靠旅行签查案办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惹出麻烦来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需要法国大使馆协助,朝柬埔寨当地政府施压,再通过当地的中国大使馆接应。胡志明市的中国大使馆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只是去函一来一回,花费时间不短。
九月底,房东经过漫长的思考,答应了周洛阳的要求。
这样他只要把杜景的钱付出去三十万,就可以先开店了。
于是一瞬间,杜景丰厚的薪水又被周洛阳花了个光,剩下两千多。
我一定要挣钱,否则太对不起杜景了……周洛阳心里产生了愧疚感,要等十月杜景才发薪,这段时间里钱又有点捉襟见肘,猪肉还涨价,连带牛羊肉也一起涨了。周洛阳只能给杜景多吃点素菜,幸好杜景一直没发现,做什么就吃什么,还吃得挺满意。
他注册经营许可证后,请了几名工人,把店里简单装修了下,上一家经营丝绸服装,店面不需要大改,稍微调整下格局就行。
反正这个店的盈利,也不在生客与游客身上。
中途杜景来了两次,周洛阳脾气很好,人也好说话,工人在他眼皮底下也喜欢偷懒,但只要杜景一来,所有人于是瞬间勤奋工作。
“还没有进展吗?”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杜景开车送周洛阳来店里,自己再去上班,周洛阳便问道。
“没有,”杜景说,“准备了详细材料,今天还要来一趟法国大使馆。下午我来接你,再一起去接乐遥。”
“开了?”周洛阳问。
“开吧。”杜景说。
今天他俩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一起动手,把玻璃门把手上,“close”的牌子翻了过来。杜景又抬头看了下招牌,“长安钟表古董”六个鎏金大字。
就这样,长安钟表古董店无声无息地在宛市的一个角落里开了起来。
周洛阳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既搬进了新家,又开了新店。宛市天气也随之冷了下来,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快。九月一过,顿时满城萧瑟。
乐遥今天是第一次进新家,周洛阳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布置,决定今晚三人一起,在家里好好庆祝一下。
“发薪水了,”杜景朝周洛阳说,“查下账,晚上买点排骨吃,已经很久没吃过排骨了。”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周洛阳心花怒放,但心念一转,果然他还是发现了……只有乐遥回家的时候,周洛阳才会多做点菜。
真不好意思……周洛阳嘴角带着笑意,心里带着对杜景的愧疚,一个月挣四十万的男人,居然在家里连排骨也没的吃。
店里已初具规模,周洛阳亲手把两幅唐卡重新裱过,挂在正中央。地上铺了从仓库里搬回来的敦煌丝毯,十二个架子,分别摆了瓷、玉、漆、牙角、佛像、铜与鎏金器。字画与印章则收在一个香樟木的箱子里。
周洛阳还订做了一个九乘九的木质玻璃封架,背后两幅唐卡中间,以及两侧的整面墙,全是机械结构复杂的钟表,有些是坏了被周洛阳修好的;有些则还坏着,周洛阳也不敢乱修。
从钟到表,八十一格里,一同运行着,发出细微声响,提醒天地万物,时间流逝滔滔不绝,那场面尤其壮观。
唐卡下则是一张茶几,一把紫砂壶外加一套杯。
这就是除了杜景之外,周洛阳人生路上的所有家当。
“随便看看。”周洛阳听到门扶手上的铃铛响,便随口道。
他正对着手机,琢磨要找什么渠道,发布自己开店的消息,通过爷爷生前的几个朋友,希望能在古玩协会里重新申请一个席位。
“铃铛声音很好听。”来人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一口流利中文,带着系了围巾、穿着风衣的长腿华人女孩。
“降魔铃。”周洛阳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编辑着微信上的措辞,发给协会副主席,忠诚地装孙子,本来也是孙子辈的人。
“请问您这里有玉器吗?”老外又问。
“有的,”周洛阳只得放下手机,说,“请稍等。”
老外说:“刚开的?”
“今天才开,您是第一位客人。”周洛阳说,“现在还在试营业,十一月才会正式开张,所以没有摆出来,喜欢什么款式的玉器呢?”
周洛阳熟练地戴上手套,这双手套据说非常贵,是他从杜景那里要过来的,正是上回俩人一起去当小偷的那双,杜景只得又让人去国外定制了一双。
周洛阳摊开天鹅绒布垫,摆开三个玉器,分别是一盏底部带着少许红晕的玉杯、一枚和田玉的雕牌、一串光洁的玉珠。玉杯肉眼看上去,和地摊上随处可见的毫无区别。
周洛阳打开了顶灯,调到最亮。
头上射灯落下,三分靠质地,七分靠打光的藏品顿时熠熠生辉,质感瞬间就被呈现出来了。
“都是什么朝代的呢?”老外问。
“您是想自己收藏吗?”周洛阳问,“还是送礼?”
老外想了想,没有回答,女伴说:“这个杯子不错。”
周洛阳说:“民国时期出土,明代的。”
女伴到别的架子前看去了,老外拿出一个手指长的筒镜,观察玉杯的细节,明显对另外两件没有任何兴趣。
周洛阳同时拿出三件,用意确实是想试探下他。玉杯看似寻常随处可见,却是三件里价值最高的明代真品,另外两件玉牌与玉珠,从一些玉器市场买,批发价只要两百多块钱。
当然,如果老外选择了另外两件,周洛阳也不会定出高价。
“我可以看看杯底吗?”老外礼貌地问。
周洛阳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把杯子翻过来,给他看了眼杯底,视线转向在店里四处看的长腿美人,此刻她站得有点远,两手揣在风衣里,抬头看那巨大的钟表墙。
“谢谢。”老外看清了杯底“弘治三年”的阴篆,点头,周洛阳便把杯子放在天鹅绒垫上。
“还有吗?”老外又问。
周洛阳把三件玉器收起,笑了笑,说:“还在试营业,东西还没全部送进来,您要么留个联系方式,空了我通知您,过来喝杯茶?”
老外点头,却没有给联系方式,此刻那华人女孩说:“Daniel,你看他们店的墙。”
“嗯。”老外笑了笑,朝周洛阳示意唐卡,“这是你们的镇店之宝吗?”
周洛阳回头看,说:“哦不是,那不是古董,不过也是五一年前,曾祖父在解放西藏的时候带回来的。”
老外明显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周洛阳却并不在意,猜到他也许是个英国人。
“这种坛城现在流传的不多。”那华人女孩说。
两幅唐卡边缘破损,颜色古朽,从中央的莲花朝外发放,右边是千万银光飞出,左边则是金芒飞射,犹如宇宙诞生时飞向浩瀚空间的万千流星。
即使经历了时间的洗礼,使用昂贵的颜料所绘出的唐卡,依旧带着厚重的色泽。
“很稀有,”老外点头道,“我只见过一幅与它们相似的,这不可能是五一年画的。”
“象征时间流逝,”周洛阳说,“右边的代表过去光阴,左边的代表了未来,传说一共有三幅,中间的代表现在与佛家的大千世界,你们在大英博物馆看见的那幅,应该就是五一年被某人扒走,送给大英的馆藏。”
“嗯。”老外收起贪婪的眼神,神态恢复自如,看着周洛阳的双眼,笑了笑。
周洛阳更正道:“是五一年得到的,实际上画的年代不清楚,这两幅唐卡不卖,您喜欢的话可以空了来敝店观赏。”
“那你们的镇店之宝在这里吗?”那华人女孩朝周洛阳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笑意眼神,意思是怼得很好,这话我喜欢。
周洛阳说:“不,镇店之宝……现在不在店里。”
女孩还在四处看,周洛阳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小说看多了,不过有些古董店确实会虚张声势地弄件昂贵品“镇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