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知道乐遥背负身为兄长的他的恩情,已经是很重的负担,更别说家里又来了一名陌生人。杜景与周洛阳感情再深,却也不干乐遥什么事。

“乐遥,”周洛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乐遥马上否认,说,“没有,怎么这么说?”

周洛阳坐到床边,拉过轮椅,与乐遥面对面,说:“乐遥,你的学费、生活费,开销都是在用爸爸的遗产,你没有欠谁的。”

乐遥笑着说:“我从来没这么想,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周洛阳说:“我很好啊,你实在不必担心。”

乐遥说:“爸爸的遗产,其实不剩下多少了是吗?”

周洛阳认真道:“就是在你名下的那些,和先前说的一样。”

把乐遥接回来时,两兄弟认真地沟通过一次,父亲的遗产外加两人的身亡保险,不算丰厚,只能勉强认为还行。

毕竟周父在东京需要维持一家人的花销,积蓄不算多,因经济环境问题,小公司还有外债。这笔遗产在乐遥进ICU,治病过程中花费了不少,周洛阳也震惊于日本医院昂贵的医药费。

保险所有的赔付,清除掉生前债务,再扣去遗产税后,周洛阳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改而全让乐遥继承。

这笔钱足够他念完大学,支付学费,还有少量的结余。周洛阳没有拿乐遥名下的钱来填补生活亏空,一来不想让他背负自己承担的压力;二来也不想落乐遥母舅家的口实。

但他务必得朝乐遥说清楚,不想让他有寄人篱下、两兄弟都被杜景养着的感觉。

“至于我,”周洛阳说,“我有信心,今天已经和苏富比谈好,参加他们的拍卖会了。很快经济问题就有改善,欠债也能还清。”

乐遥点了点头,他没有接触过任何收藏品行业相关,对此一窍不通。

周洛阳心里却是有数的,当初如果把爷爷最后的一点藏品拿去变卖,勉强也能度过人生难关,但一旦他这么做,自己就势必再也无法翻身了。

人生剩下的年头,他只能去企业里找一份工,抚养弟弟,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

只有守住爷爷留给自己的遗产,还清债并重新开张,行业才会认真看待他的能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以来急于寻找一名合伙人的原因,哪怕债务缠身,也迟迟不投简历上班。只要有足够的资金,供他前期淘货进货,支撑他的开销,他完全有信心养家糊口,甚至还能让乐遥过得不错。

“相信我。”周洛阳摸摸乐遥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下。

乐遥点点头。周洛阳关上门出来,杜景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正在对表上的日期,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洛阳洗好澡,轻松地躺下。

“明天去店里?”杜景说。

“去看一眼就走。”周洛阳关上灯,在黑暗里说,“大老板带我们出去玩吗?”

“想去哪儿?”杜景答道,“开车去城外逛?”

周洛阳也没想好,一到国庆,宛市人山人海,现在广场上一定挤得全是人,在等一号升旗的仪式。

“记得那年咱们去太湖春游么?”周洛阳说。

“记得。”杜景说,“后来听说,那三对都分手了。”

“连方洲也分了,”周洛阳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庄子。”杜景答道,“睡吧,说不定待会儿会变成蝴蝶。”

周洛阳笑了起来,闭上眼,度过了他在最近一年以来最有安全感的夜晚。

早七点半,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周洛阳睡眼惺忪,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关掉。

杜景正在洗漱,周洛阳一头毛躁,放音乐,到餐厅里去给杜景做早餐。

“乐遥?”周洛阳的意识还处于混乱之中,敲了下乐遥的房门,开门进去,“上学了。”

“哦在住校,还没搬进来。”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忽然察觉到有点不对,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他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打开冰箱门。

冰箱里放着杜景中午带去公司吃的便当。

周洛阳环顾家里,乐遥还没搬进来,杜景的便当也还在,晚上准备庆祝搬家的食材也在。

“杜景?”周洛阳马上道,“杜景!”

周洛阳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九月三十日。

记录本待定事项:开店试营业,接乐遥放学。

“杜景——!!!”周洛阳的声音在新家里震响,“又来了!时间又倒退了!”

杜景在洗漱台前刷牙,抬眼于镜子里看了眼神色诡异的周洛阳,简单地唔了声。

周洛阳把音乐关了,家里一片寂静,杜景坐到餐桌前,说:“怎么不继续听了?”

“我们……又重复经历了一次九月三十号!”周洛阳背后发寒,汗毛倒竖,“第三次了!杜景!”

这场景已经有点恐怖了。

“对,”杜景简单地答道,对了下表上的时间,“我已经发现了。”

周洛阳看着家里,有种世界是不真实的感觉,这绝对不是幻觉了,重复第三次发生的时间回溯,令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被人操控的游戏世界,仿佛有人正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一切,不停地读档、回档。

“早饭,”杜景说,“我要吃早饭,饿了。”

周洛阳:“…………”

周洛阳下意识地看着杜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早饭?”

杜景礼貌地问:“因为时间回溯,所以今天早饭取消了吗?虽然二十四小时前吃过同一顿,但人还是会饿的。”

周洛阳:“…………………………”

五分钟后,周洛阳把速冻点心放进微波炉里,家里还没有开伙,只能暂时用微博炉。一切都与二十四小时前一模一样。

他给杜景煮好咖啡,放在他的面前,人已经傻了。

“晚上十二点,”周洛阳喃喃道,“或者说,十月一日零点,在睡梦中,咱俩又被带回了二十四小时前。”

“嗯。”杜景看着手机上的每日新闻,喝着黑咖啡,说,“今天我去上班,你去店里,你会碰上苏富比的人,而我一点要去一趟法国大使馆,再被公使毫不留情地拒绝一次。”

微波炉叮的一声,周洛阳把早饭拿出来,分盘子装好,用热牛奶煮个荞麦粥给他喝。

杜景:“快点吃,吃完换衣服出门。”

周洛阳说:“我……这……我有点怕,杜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景:“照常。”

周洛阳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出状况了,说道:“杜景!”

杜景抬眉看周洛阳,周洛阳说:“不行,我必须找出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不然我会疯的。”

杜景注视周洛阳。

周洛阳:“我有点怕,杜景。你先前答应过,查一下这个现象,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了,只是……我现在觉得,也许你需要……”

“我查了,”杜景说,“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向都放在心上。”

周洛阳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这很难有结果,可是……”

杜景平静地说:“得到一部分的真相,你要听结果?”

周洛阳:“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是我的记忆被带回了二十四小时前还是……等等,你说什么?!”

此刻,杜景右手把左手衬衣袖子轻轻一捋,朝周洛阳出示,自己手腕上那块奇异的表。

“昨晚睡觉前,我做了个实验,”杜景说,“使用它,把咱俩的时间回溯了二十四个小时。”

真相大白,周洛阳仿佛石化,久久看着杜景双眼。

宛市早高峰时间:

“九月八日,”杜景开车,双眼专注地看着前方,解释道,“我第一次接触到它,中午十二点前,调过一次日期,后面发生的事你还记得不?”

周洛阳喃喃道:“我在仓库里睡醒后,回到了九月七日的中午十二点……是的!确实是这样!”

杜景挂挡,随口道:“当时咱俩的猜测,是仓库所在区域引发了这一现象,你还说也许是维度错乱问题。”

周洛阳说:“但第二次发生时,咱们是在杭州。”

“唔,”杜景说,“南屏晚钟,净慈寺里,当时我核对并调整过表盘外圈的日期。”

周洛阳说:“当时我还问你,表停了么?当时有异常吗?”

杜景说:“没有,只是一个下意识行为,手上闲着,想找点事做,随手把外沿转了一圈。”

周洛阳想起,那天午夜十二点时,时间又回溯了二十四小时。

杜景又道:“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的联系,只有这块手表,当时我就开始怀疑。一次回溯在中午,一次在午夜。”

周洛阳说:“然后第三次,也就是昨晚。”

“或者说今晚。”杜景说,“过去的这一天,已经成为了与‘当下’相对应的未来。总之,我试了一下,如果在中午十二点后到午夜十二点前这个区间,将表盘上的日期倒转一圈,我们在午夜十二点整,就会同时回退二十四个小时。”

周洛阳听得有点混乱,但他没有打断杜景。

路况和昨天一模一样,堵着车,只听杜景又说:“如果在午夜十二点,到正午十二点这个区间旋转表盘一圈,到正午十二点时,我们便将回到前一天的正午。”

“于是可以确认,这个回退的时间坐标,分成两个点。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动表盘,晚上对应晚上,中午对应中午。”

周洛阳说:“我……不太明白,但可以这么说,我们能选择回到前一天的中午还是晚上,是这样吗?”

杜景发动车,慢慢地跟着车流走,答道:“是,这个机制其实很有意思……”

“可为什么是咱俩?”周洛阳可以确认,除了他与杜景,其他人都不知道自己回溯了时间,表明明戴在杜景的手上,调整日期的人也是他,为什么自己也会跟着回溯?

杜景想了想,说:“也许是在第一次修好它时,触发了什么辨认程序,让它把你和我纳入了同一个系统里。也有可能每次咱俩都在一起,而这个回溯的距离是有影响范围的。”

周洛阳呼吸急促,杜景说:“还有分析,你还想听吗?”

“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周洛阳说,“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东西?我的天啊!这表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要问你爷爷,”杜景摊手,说,“表是你家的传家宝,我怎么知道?现在想拆开看看吗?”

“不不。”周洛阳马上否决了这个提议,说:“你……刚才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分析?”

杜景镇定得令周洛阳很抓狂,谈论他俩回溯时间的整个事件,理性得就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菜一样。

“AM时段中操作,将在正午,AM时段结束的分界点上,回退二十四小时,也即AM时段的全过程,外加前一天的整段PM;PM时段中操作,则将回退整段PM时间,外加前一天的AM,回到AM时段里。”杜景做了个“循环”的手势,说,“操作区域是十二小时,回退时间却是二十四小时,包括操作区域里的十二小时外加过去经历的十二小时,也即十二加十二,这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想。”

“什么?”周洛阳眼下思绪之混乱,已无法理解杜景的分析了。

“也就意味着,”杜景说,“只要我们想,可以二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回转时间,以十二小时为阶段,接连回退,退过整段人类历史的长河,甚至回到宇宙诞生的那一刻。”

周洛阳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药能不能给我吃吃看?我觉得我需要一点安定片。”

第30章现在

九月三十日上午:

周洛阳思绪一片混乱,尝试着理清这一切的头绪,却发现无从下手。

杜景倒是毫无异常,把他送到店里后,一句话在某个意义上,解决了周洛阳对时间回溯的惊慌。

“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周洛阳问。

“你为什么这么不淡定?”杜景反问道,把“close”的店牌再度翻过来,完成了在时间长河里的第二次开张。

周洛阳怔怔站在店门口,杜景说:“因为这件事目前对咱俩而言,是可控的。”

这话暂时解除了周洛阳的紧张感,他明白杜景的意思了,可控,也即意味着手表以及时间回溯现象,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危险,把两人卷进棘手境地中。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回到你父亲车祸的那一天,”杜景说道,“回去救你爸爸,你觉得有需要么?”

周洛阳好不容易被缓解的神经质,再次被这句话弄得紧张起来。

他与杜景对视,如果时间一次又一次倒退,也即是说,像杜景所推测的一样,回退到车祸当天,拦住父亲,不让他开车,是可以的。

但就在这对视中,他读出了杜景内心的另一个想法:

周洛阳清晰地想起来了,从余健强与那境外勒索组织负责人的案例里,他明白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便要付出另一个人的生命,虽然目前并未确定这一现象的产生,却通过两桩案例,证实这不是意外。

当天车上坐着父亲、继母与乐遥,三人里有两人丧生,想救父亲,有极大概率是……

……用乐遥的性命去交换。

“暂时不,”周洛阳说,“我已经接受了过去……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嗯哼?”杜景早就料到周洛阳会如此回答,随手摸了摸他的头。

哪怕无法查清它的运作原理,但凡愿意,他们也可以毁掉这块表,或是把它存在某个银行的保险箱里,永远不去开启它。

这么一想,周洛阳也稍微镇定了点。

“我得想想。”周洛阳打算从废纸堆里试图寻找它的来历。

“可以顺便给它起个名字。”杜景从驾驶座里一瞥周洛阳,漫不经心道。

“它?”周洛阳疑惑道。

杜景扬手,朝周洛阳出示依旧戴在他手上那十二角型表盘的精致机械结构手表,说:“机械、以及现象,譬如说叫‘时间回旋’什么的。走了,稍后见。”

杜景随手戴上墨镜,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时间回旋》是一本科幻小说的名字,周洛阳念大学时,还从图书馆中借来看过,虽然这本书里的时间回旋,设计了一个地球大气层外的时间加速现象,与他们回溯二十四小时现象是两个概念,但杜景忽然提及,还显得很合理。

老天!周洛阳挠了挠头,我的生活里都发生了什么?

“本子呢?”周洛阳自言自语,从长安钟表古董店的箱子里,找出一本厚厚的黑皮大开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所有的藏品。

本子上的纸张已明显泛黄,每页上记有两到三件藏品,一旁配上简单素描图:铜器、玉器、漆器、机械品等等,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少数藏品上,还有几十年前的剪报。

这个本子还是周洛阳念小学时,协助祖父做的。当初爷爷突发奇想,希望把收藏品做个清点,来历、描绘都记录下来,于是他使用了曾祖父用过的本子,在上面延续记录,并做一些增添的批注。

老年人视力退化,周洛阳便担任了绘画与登记的作用,像个小助手一般。

爷爷去世后,本子上的东西被亲戚们瓜分掉了将近四分之三,周洛阳对着它进行重新清点,将被分走的物件打上标记,以免混淆。

“机械工艺制品。”周洛阳喃喃道,找到蓝色笔记插页,翻开,撕下粘在上面的一张便利贴,上面以拉丁文留下一行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明明可以!

那是爷爷熟悉的笔迹,相比这句话,周洛阳更喜欢“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但在这一页之后,笔记本上又被撕走了一页。

谁撕的?周洛阳发现了,他记得当初没有撕过本子,是爷爷生前撕走的吗?后一页记录的什么,周洛阳已经记不清了。

时隔多年再看,他依稀想起许多往事:周家世代徽商,在百余年前,主要从事满清与西方世界之间的买办。高祖父尚在世的年代里,钟表、古董奇货可居,积累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百一十二年前,家中产业与如今有着奇异的巧合,也叫“长安商行”。

是以在杜景提议“长安”这个名字时,周洛阳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历经曾祖父手里,再传到爷爷手中,解放建国后,家业没有大的发展,为明哲保身,不再经营古董,而改为维修钟表,一九五七年,轻工业崛起,研发出了新中国第一块手表。修表业顺应时代,成功让周家再次立足。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转一响”即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三转,与收音机这一响,成为结婚绝不可缺的家当置办,犹如今日房车之于婚姻,可见手表的地位。

至于那个时代的古玩字画,在废四旧运动里势必会被毁去。为保全祖上基业,都被爷爷年轻时托人藏在了内蒙古的一个地下室仓库中。曾经的古董收藏与大量曾祖父传下的家当,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被起出,重新开张。

周洛阳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就是个修表匠”。事实正如此,环境原因,祖父对古董的了解显然没有上几代人深刻,没有赶上最好的年代,甚至说不出许多东西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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