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周洛阳担心的是,杜景在经过白天的交际之后,回到房里倒头睡下时,又恢复了在寝室一句话不说的状况。
“你没事吗?”周洛阳说。
“有点累。”杜景看着天花板出神,不再回答周洛阳。
周洛阳已经后悔了,他隐约觉得自己也许犯了错,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个正常人,面对这种长时间的低气压,说不定早就受不了,更快被逼疯。
“不舒服就先回去,”周洛阳说,“或者咱们自己玩?”
杜景摇摇头,翻了个身,背朝周洛阳睡下。
周洛阳克制住自己想找他聊聊的冲动,与杜景相处时,最大的障碍往往不在于双方能不能彼此妥协对方的决定或提议,而是在于:
他不知道杜景在想什么。
换了普通朋友,沟通是相处的必要模式,周洛阳不是没有与朋友吵过架,说开就好了。但杜景生病了,周洛阳不能用与方洲相处的模式来套在杜景身上。
他隐约察觉到杜景不喜欢这样的旅行,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比起自己玩,周洛阳更希望杜景能有个契机,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至少不要终日在寝室里足不出户,坐着发呆。
有时周洛阳也很烦闷,耐心总有减弱的时候,他也想发泄一下,找点什么身外之物来摧毁。
幸亏他本性是个想得开的人,从小到大,消化负面情绪的速度就要比任何人都要快。十分钟后,周洛阳恢复如常,检查杜景带的药,确认他每天都确实在服用。
也许等天气再暖和点,入夏后就好了。周洛阳心想。
杜景白天要开车,可能有点累,周洛阳决定不再打扰他。
第二天,周洛阳稍微更改了一下行程,与杜景单独行动,也没有说晚饭是否与方洲等人会合。
他们坐在湖边,周洛阳玩手机,杜景对着湖面发呆,坐了整整一天。
“你转阶段了吗?”周洛阳从手机里抬起头。
“我不知道。”杜景终于答道。
周洛阳觉得这也许是沟通的开始,至少杜景愿意说话了。
“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周洛阳又问。
“对不起,毁了你的春游。”杜景注视远处。
周洛阳笑道:“我其实也不太喜欢与这么多人一起玩,方洲实在太吵了。我只想约你出来走走,这样就挺好。”
周洛阳捡了块石头,起身打水漂,石头弹跳,在湖面留下一连串涟漪。
“你在生气。”杜景说。
周洛阳说:“我没有。”
杜景:“你在生气,我知道。”
周洛阳坚持道:“我真的没有。”
杜景平静地说:“你在生气,我感觉到了。”
周洛阳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否认,索性老实道:“是,我确实有一点。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杜景说:“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把车开走。”
周洛阳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这已经超出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范围。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按他们相处的逻辑,这个时候他应该说“好”,而后照着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万一他把车开走,离开湖边区域,杜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坚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况变得更糟。日久天长的相处之下,周洛阳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对手,一旦有状况是拉不住他的。
给方洲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呢?或者报警?又怕进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状况,这样方洲他们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阳短暂思考后,答道:“那我去另一边看看?我不打扰你,你想几点走都可以。”
他离开湖边,绕到湖的另一侧去,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杜景,确认杜景看不见他。
四点多时,杜景不见了。
周洛阳顿时紧张起来,确认刚才没听见水声,他去了哪儿?他马上起身,四处寻找杜景的下落,但没有慌慌张张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钟后,周洛阳现出慌乱感,回身险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说:“回去。”
周洛阳松了口气,没有责备他,说:“没事的,你去继续坐着,我只是突然想回来找你。”
杜景答道:“一起走。”
谢天谢地,周洛阳快要虚脱了,这十五分钟简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一定不会在三天前提出这个建议,但幸好老天垂怜,这个考验结束了。它也许不仅仅是给周洛阳的考验,同时也是给杜景的考验。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没有说话,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转。
行程结束的当夜,方洲开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
周洛阳说:“方洲别给他倒。”
杜景:“喝一点。”
周洛阳:“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让我喝一点!”杜景的语气加重少许。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洲的男朋友说:“洛阳好像杜景的女朋友,还管他喝酒。”
周洛阳只得作罢,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觉到两人也许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们来玩真心话吧。”方洲的男朋友提议道,把打麻将用的骰子扔在茶几上。
方洲自然很捧场,一手搭着爱人的肩膀,说:“什么话题呢?”
“‘一个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说。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听到这话后便坐了过来,坐在周洛阳身边。周洛阳每次玩这个都觉得很无聊,过年回家时,杜景还没来那会儿,他也与几个同学玩过。
周洛阳摇到的时候,每次都说:“没有什么对我很重要、铭心刻骨的人。”
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周洛阳与每个人相处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也导致他刻意地不去过于依赖任何人。
父母的离婚令他从不相信婚姻与爱情是什么牢不可摧的誓言,长期没有家人陪伴、亲情大多只靠血缘来维系的现状,也让他始终相信,人生路上光阴流逝,大家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每个人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随一生的,只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当他说“没有重要的人”这句话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想到的人却是杜景。
“你也玩吗?”周洛阳问。
“玩。”杜景又让方洲倒酒,方洲笑道:“不能给你喝了,否则我要挨洛阳的骂。”
杜景却自己拿过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吗?”一个女孩笑道。
杜景说:“待会儿你可以问。”
周洛阳说:“你打算给他介绍?我倒是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咱们空了私底下说。”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管我管得不耐烦了,就这么想快点把我甩给别人吗?”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猜的。”
众人于是哄笑,周洛阳带着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么,我都知道。”
周洛阳说这话别有用意,有时他也在想,假设杜景的病治好了,会与什么样的人成家谈恋爱?也许会是个聪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只有这样的对象,才能理解杜景,发现他的闪光点。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说,“医生让我终身不要谈恋爱结婚,有遗传病又毁容,还是不去祸害别人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点尴尬,就连周洛阳也是第一次听到杜景这么说。
方洲说:“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
“而且你本来也很帅啊。”方洲的男朋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名男生知道该终止这个话题了,说:“扔到谁就谁,我先扔吧。”
骰子转来转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阳对其他人的想法与过去、对他们一生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并不关心,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于当事人而言,亲情、友情、爱情兴许刻骨铭心,听在陌路人耳中,这些故事,却实在乏善可陈。
但周洛阳发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男生在真心话环节里,提到“生命里曾经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恋。
就连方洲也不能幸免。
两个女孩被投中以后,说的这个人则是现任,也即她们的男朋友。
“‘曾经’‘曾经’啊,”方洲强调道,“说的是过去。”
“五分钟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前也是过去好吗?”一个女孩反驳了他,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个小聪明,避免被现任翻旧账,他男朋友投到之后,说的也是初恋。
周洛阳一笑,觉得这话题很现实,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
骰子停了下来,杜景投中了周洛阳。
“嗯……”周洛阳想了想。
“不用问了,”方洲说,“洛阳每次的回答一样,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却不知道周洛阳曾经的回答,周洛阳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周洛阳笑道:“你不相信吗?”
“没有,”杜景答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哇——”众人马上起哄。
周洛阳不想再多说,眼神里带着少许责备,直视杜景,意思是:你这几天真把我折腾得够呛。
杜景忽然道:“因为责任,还是感情?”
方洲:“???”
旁人听不懂,周洛阳却明白杜景的意思:你对我这么关心,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有责任,还是真的觉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这话让周洛阳有点生气,但他无暇细想背后所代表的更多意思,他俩都有点醉了,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总会说出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让他发泄一下吧。周洛阳心想,杜景的情绪偶尔能释放也是好事。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周洛阳生硬地回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别喝酒。”
客厅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周洛阳投出骰子,转了几圈,如果投中重复的人,便将开始下一轮,而第一轮里没有被投中的杜景,就算躲过去了。
下一轮会延续第一个话题,更加深入,无非是“你与这个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之类的。
但骰子停下时,周洛阳刚好投中了杜景。
“哟——”方洲笑道,“一个也没跑掉,到你了。”
周洛阳最开始也猜测过,对杜景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会是谁。他觉得不会是自己,但他不介意。
说不介意,内心应当还是有点失望,周洛阳忍不住开始想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个问题,重新思考他与杜景的关系。
他们有一天会分开吗?是不是念完这四年大学,彼此就会像所有的大学室友一般,从今往后分道扬镳?感情好的话,顶多偶尔打打电话,互相关怀一番,结婚时通知杜景来给他当伴郎,渐行渐远,如同陌路……
“这个人是周洛阳。”杜景的声音打断了周洛阳的出神,他抬起头,稍稍侧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杜景。
“周洛阳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杜景认真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实在不亚于告白的情话,周洛阳也没想到,杜景居然会正儿八经地,连着话题也一起复述出来,哪怕是同性之间,说起这样的情话来也实在让人受不了。
“哇”的一声,众人的情绪都炸了,带着酒意大喊起来。
方洲马上就不淡定了,当场吃醋了,说道:“你什么意思!洛阳是我的!”
杜景:“是我的。”
方洲:“是我的!”
“是我的。”杜景朝方洲认真地重申了一次。
方洲有点失态了:“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整整十四年!”
众人哄笑,方洲的男朋友马上道:“亲一个!”
周洛阳满脸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在这个春夜里,居然是两个直男之间的友情,肆无忌惮地打起了直球。
“亲一个!”另一名女生马上道。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那夜周洛阳说出的“真心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分辨是否出自真心。但人在无意识下,不经思索所说的话,往往才是潜意识之海中扎根的真相。
但真正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实在太难了,这个过程也太久了。
那个春夜里,周洛阳在“亲一个”的起哄与大笑中,搭着杜景肩膀,把他强行拉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像多年后,搬家的这天晚上,杜景亲了周洛阳一般。
金酒苦味的酒气,与朗姆酒带着甜味的气息,滔滔不绝,淌过璀璨的灯火夜色,汇入了奔腾不止的时间之河。
第29章现在
周洛阳睁着微醉的眼睛,看着杜景出神。
杜景神色镇定,那个吻仿佛只是出于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也是对周洛阳众多复杂念头的一个简单回应。
声响传来,乐遥的房门被打开,杜景马上从沙发上起来,改而坐在一旁。
乐遥看着两人,气氛十分奇怪,周洛阳躺在沙发上,杜景坐在一旁,大家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洛阳说。
乐遥并不清楚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将它当作某个正在进行的话题,因自己出现,而被截断带来的沉默。
乐遥说:“哥哥,我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在哪里?”
周洛阳起身去给他拿行李箱。
“我去洗澡。”杜景说。
周洛阳嗯了声,顺便去给杜景拿换洗衣服。
“你们还学钢琴吗?”周洛阳看了眼乐遥的琴谱,决定陪他一会儿,说说话。
乐遥轻松地说:“以前在家里学过,音乐选修我就报了。”
周洛阳心里很难过,乐遥在父亲与继母的家中,条件向来得天独厚,无忧无虑,但就在那场车祸后,人生一夜间变得截然不同,跟着自己开始吃苦。
“过几天给你买个钢琴,”周洛阳说,“回家可以练。”
“别买了,”乐遥马上说,“不常用,而且就算二手也很贵。”
周洛阳检查乐遥的功课,近一个月里,每门课程都是A+,继母曾经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学习向来不用人操心。
“家里的账单都是杜景在付吗?”乐遥还习惯性地在用日文的语言习惯。
周洛阳说:“很快就有改善了,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