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回忆冗长而混乱, 当将过去慢慢描述完毕的时候, 疲惫突然袭上身体,他揉揉眉心,往房间里走了几步, 明明地面平坦,他依然像站在火车上边, 感到了轻微的摇晃与晕眩。
曾经的房子如同一截正在穿越时间轨道的车厢,来往于现在与过去。
“其实……”俞适野说, 他站在窗户的边上,从这里往楼下看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点错觉, 似乎能看见旧时的剪影, 恋恋地长久停留着。他不太想看见这些。但他强迫自己面对它,挥散它,“过去的都过去了, 别玉, 我们过好现在和未来就可以了。”
“我没有——”
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温别玉说了什么。
俞适野没听清楚,转回头去:“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不要你。”
筑在心中的坚固堤坝终于被摧毁,积蓄其中的洪流再也困守不住,他对着俞适野, 在毫无准备下脱口说出了保守这么多年的秘密。
说完以后, 没有放松。
温别玉望着面前愣住了的人,宛如被惶恐给正面击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双手紧握成拳,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是白的,失去血色和温度的苍白。
他不知道结果。
不知道这句迟来的话是否会给面前的人带去更多的伤害。
他只是——一直只是——想要保护俞适野,想要看俞适野快乐又骄傲。可毫无必要的负担是他带去的,最多的伤害也是他带去的。他拼命地想要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可结果是最坏的。
属于自己的悲哀和为俞适野而生的痛苦灌满了他的身躯,温别玉站在原地,感觉眼睛一阵阵发疼,干涩的发疼。
“小野,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
愕然从俞适野的脸上消失,他沉默站着,百味杂陈。
心里很小的一个角落动了,他看见本来以为早已消失的,过去的自己从中走了出来。
大雨瓢泼。
十八岁的人在雨中冲向前方的伞。
那个拿着伞蹒跚找过来的人,是温别玉。
俞适野跟上了过去的自己,一路走到温别玉面前,将满怀悲哀却哭不出来的人抱入怀中。
他抱人的姿态有点笨拙,像过去还没成熟的自己;他拍人背脊的手又额外沉稳,娴熟得足以掌控一切。
十八岁的俞适野和现在的俞适野重叠了。他们一同拥抱温别玉,告诉对方:
“……我很难过。别玉,你替我哭,好吗?你替我哭了,我就不难过了。”
奇异的,当耳朵听见这句话,干涩的眼睛霎时布满泪水,他闭上眼,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滑到一半,就被俞适野逐一擦去。
俞适野问温别玉: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过去不止是对俞适野的折磨,也是对温别玉的折磨。
温别玉无意识抱紧了人,半晌,哑声开口:
“我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父母通知他,爷爷死了,回去奔丧。
昨天晚上还和他亲密交谈的爷爷死了,他要回去,和爷爷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他上了车,再下车,出站的时候看见站在前方的俞适野。
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点波动。
他略显迟钝地搬动脚步,向俞适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现在他的面前。
父亲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里藏满埋怨,他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父亲压低了声音教训他:“你要干什么?你想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死了,你还想去找俞适野,你就一秒钟都离不开他吗——”
话开了头,就不曾停下。
他被他们带进车子,带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却看不见家的主人。
父亲始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将每个字每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他说你们怎么能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
他说你怎么能让俞适野前来照顾你爷爷。
他说这是你的错。
他说就该听他的,该把爷爷放进养老院,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
母亲在一旁制止。
她说两句父亲。
她说小孩子懂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说你现在唠唠叨叨个没完,你之前倒是多来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说两句温别玉。
她说你父亲这一天太伤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亲的气,是你错了。
她说你怎么能把爷爷交给别人照顾呢,别人是别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枉费你爷爷这么疼你。
那些声音,是蚊子,是蜜蜂,绕在温别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向他们,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黄委顿的枝叶定格在温别玉的瞳孔里。
很久很久,温别玉找到自己的声音,声音是很浓的迷惑。
“爷爷……是怎么死的?”
絮叨的父亲蓦地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他先是暴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爷爷他是——”
母亲狠狠扯住父亲,呵斥道:
“你不要说了!”
“都是我和他的错,你们就没有错吗?”
父亲对俞适野的指责唤醒了温别玉,温别玉转回头,静静问一句。
喷发的火山上,岩浆纷纷滚落。
父亲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泪水在他脸上横流,决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你爷爷直到最后都还想着你吗?你怎么能不回来,你怎么能让别人回来!”
“爸啊,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孝顺过你——”
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
不真实。
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
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见了爷爷。
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
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在推卸责任。
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
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野来了,让他进来……”
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
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
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
温别玉丧失了声音。
他望着爷爷。
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
爷爷永远离开了。
葬礼结束了,那些繁杂的声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来了。
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他耳边始终有着声音,让他越来越迷惑的声音。
父亲再说话,依然是重复来回的那几个句子,但他似乎聪明了,他开始说俞适野了。
他说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
他说我早说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不行,两个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说俞适野肯定会开始怕你,俞适野看见你就想到你爷爷的死。
母亲也在说话,她叹息的,埋怨的说,说让这么个小孩面对你爷爷的死亡,你对不起你爷爷你也对不起俞适野。
最后,在从葬礼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他们停住脚步,闪闪烁烁说了一句话。
“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来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爷爷这里?”
温别玉眨了一下眼,慢慢理解了。
父母不想回来,不想见他。他们害怕见到他。
身旁的木偶戏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停止,而是越演越烈,温别玉始终在玻璃后边沉默以对。
直到他在车站见到俞适野,他同样能够感觉到,暗藏在俞适野内心的恐惧,和父母一样的恐惧。
那种令他恐惧的恐惧。
我在害了爷爷的同时,也害了俞适野吗?
让原本根本不用面对这些的俞适野,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身旁的毛玻璃将他彻底围拢,他在玻璃的一端,其他人在玻璃的另一端。
父亲已经不在身旁了,但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影子残留下来,被录进摄像机,在眼前耳旁循环播放。
太吵了,太吵了……
如果玻璃能够再厚一点,我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些了?
玻璃果然变得更厚了,声音小了,温别玉感觉更加麻木,或者疲惫,连动弹一根手指,都要想很久很久。
下了车,他回到了家里。
他看见镜子里丑陋的自己。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也开始恐惧,更觉得这样的恐惧会蔓延到俞适野身上。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几天?
他思考着,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俞适野仓惶先说了,匆匆先走了。
可是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它们在俞适野身上越积越多,也拉开了他和俞适野的距离。
玻璃房子里的恐惧越积越多,无处释放,他害怕俞适野因看见他而恐惧,更害怕自己不留神时,忍耐不住,把里头所有的恐惧宣泄给唯一能进来的俞适野。
他害怕自己开了口,说了一句话,就像击溃父亲一样,同样伤害了俞适野。
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了。
他沉默地望着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糟糕的俞适野,看着他尾羽褪色,毛发杂乱,看着他,像看见窗台上那朵焦枯的花。
沉默之中,一个想法生根发芽,纠缠不去。
如果两人分开一段时间……
俞适野也会快乐些吧,他不用再承担不属于他的重担,不用再看见面目全非的我……
起码到我能够承受这些,起码让我的样子不那么叫人害怕,起码让我能够不再加重小野的恐惧……
闭合的门被敲响了。
俞适野站在外头,小声问他一句话。
才下的决心剧烈的动摇起来,随后如房屋垮塌在强震中。
其实不是俞适野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俞适野,越陷在恐惧与泥淖中,越想拥抱俞适野,越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慰藉。
自私最终压倒了理性。
可等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已没有了人。
很多年过去了,门还在,他依然没有从那扇被敲响却没能及时开启的门后,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