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航JL917坠毁于万塔机场东部一公里处的农田。

半年时间过去,这片空地早已被芬兰官方划分出来,在事故调查结果出来前,禁止旁人进入。

一架可容纳二百余人的F435飞机,翱翔于天空时是遮天蔽日的巨无霸,折翼于大地时,它的长翼狠狠撞击大地,留下的创痕在半年后,依旧触目惊心。

JL917归属日本航空,飞机生产商是美国麦飞公司。此次飞机事故调查由欧洲航空安全局(EASA)主导,日本航空事故调查局、NTSB和麦飞公司协助。

UAAG是前几日才被欧洲航空安全局特邀参与调查的,如今UAAG要求再次进行现场采集,二十多位工作人员进入现场,再做最后的采集工作。

伏城将黄色的警戒线拉开,弯腰进入空难现场。

大约半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野草迎风生长。可在这些野草之中,有一块又一块被灼烧过的土地,它们仿佛生长于人类皮肤上难以祛除的皮癣,斑驳刺目地摆在眼前。

“JL917起飞时携带了140吨燃油,降落时,左右机翼还剩下不足5吨的燃油。因为突然坠毁,发生燃油爆炸,起了大火,就把这块地烧成了这样。”易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向伏城解释。

伏城是新来的,对此次空难情况不甚了解。身为同伴,虽然易诉本身性格内敛,但有了昨晚一起喝酒的交情,他也放开许多,主动帮同伴了解详情。

伏城:“所以燃油用尽,这个原因就被剔除了。”

芬兰是全球航空事故发生率最低的国家之一,在这起重大空难前,芬兰最严重的空难发生于2014年,事故造成8人死亡、3人失踪。

哪怕事故发生了半年,这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空地依旧有许多游客在前往万塔机场时,路过围观。

身处异国他乡,伏城和易诉说话时,都下意识地用了英语。

两人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围观游客惊讶地与同伴交流。

“燃油用尽?Shit,飞机还能这么掉下来?他们都不加满油的吗?”

伏城回过头,似有似无地看了那几人一眼。

燃油用尽,这个理由听上去很离谱,在人类空难史上却发生过不止一次。

1978年12月28日,美联航173号航班降落于波特兰国际机场时,因飞机出现显示仪故障,两位机长一心专注修复仪器故障,没有注意到燃油耗尽,最终坠毁。

2005年8月6日,突尼斯国际航空1153号航班因为使用了错误的燃料量指示器,导致少加了2吨燃油,最终未能抵达目的地,海上迫降。

飞机永远不会将燃油加满,因为这极不符合经济效益,大大提高了飞行成本。

而且过重的燃油会使飞机降落时,风险加大。

很显然,脚下这片被灼烧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也在提醒人们,JL917坠毁时,机上仍然有燃油。

伏城定了定神。

今天是个晴天,凉爽的风自芬兰湾的碧波海浪上吹拂而来,夹杂着一丝咸湿的海水气息。伏城若不经意地望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中,抬头仰向天空,双目微微闭上。

偏长的发被风吹了向后。

好像在听风的声音。

下一刻,这副画面瞬间被人打破。伏城匆忙地转开视线,卓桓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略显凉薄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重新测量初始撞击点、地面失火区、飞行航迹……”

另一边,调查组总部。

“燃油耗尽已经被排除了,那就剩下飞机系统故障、天气原因和人为因素咯?”苏飞手里拿着JL917的事故资料,却没看进去一个字,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说,“感觉还是蛮简单的嘛。”

老约瑟夫好笑地看他:“简单吗?天气原因几乎可以排除了,当天是赫尔辛基难得的好天气,天气晴朗,风速5-15节。想再找那么个好天气都找不到。”

苏飞一拍手:“那还不简单?就剩下飞机系统故障和人为因素了。”

“人为因素得看黑匣子了,或许CVR(座舱话音记录仪)会给我们答案,但现在黑匣子还在麦飞总公司修复。爆炸正巧毁坏了黑匣子的核心部位。”

朋克少年蹭的站了起来:“RIP求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老约瑟夫哈哈一笑。他翻看电脑里的事故3D模型,忽然想到:“说起来这是麦飞的飞机啊,这架飞机Reid有参与过设计吗?”他转头看向一旁的Lina。

Lina露出微笑:“F435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飞机,那时候Reid刚出生。当然,后续几次的改进工作,据我所知,他也没有参与过。”

“这样啊。”

飞机事故现场,易诉与其他工作人员一起组装了现场扫描仪,开始扫描现场。

伏城在这方面也是外行,只听易诉说,这样扫描以后,回去可以直接用数据,做模型构建。

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抚摸地上那一块被烧焦的土地。

入手是冰凉的温度,这里是初始撞击点,半年前,JL917就是从这里开始踏上了不归路。

日航JL917,用的是麦飞公司生产于1991年的F435飞机。

那架飞机……他也开过啊。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垂着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黑色的外套大敞开,于是风一吹,便向后猎猎鼓去。黑发年轻人抚摸那块枯焦的地皮多久,他便看了多久。等看到一半,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拿出手机,打开时钟,想按下秒表计时,但很可惜,伏城站了起来。

黑发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礼貌地说:“卓老师,您看我有事吗?”

卓桓挑挑眉:“这么明显?”

言下之意,我看你看得很明显么?

伏城:“……”

伏城神色平静地说道:“昨天晚上在酒店,我查阅了许多关于这次空难事故的资料,但我仍旧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将我调任进UAAG。”顿了顿,“我只是一个飞行员,没有任何飞机事故调查方面的经验。”

卓桓:“机上有一位华国东华航空现役飞行员,精通现役所有机型,拥有ERJ-190的飞行资格许可——”

“如有需要,随时就位。”

双目倏地睁大。

“你也在那架飞机上?”

嚯,没再用敬语。

卓桓眉毛动了动。

伏城脑中百转千回,许多奇怪的事一下都有了答案。

什么人才能被拉瓜迪亚机场的高层关注,并亲自去机组候机室接待;为什么在失控的飞机上他主动提出帮忙,机长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因为卓桓。

因为那个人是Reid·Ivrin·Patrick。

“差不多该回去了。”卓桓从口袋里拿出一片口香糖,扔入口中,他递向伏城,“要么?”

伏城心情复杂地看他。

“当你不要了。”卓桓直接把口香糖收了回去,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步离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黑发年轻人,“对了,我很好奇,你刚才看初始撞击点那么久在看什么。”

伏城没有开口。

卓桓当他也没有答案,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目送这人的背影,伏城眸色渐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和卓桓相处……是有些让人不敢喘气。”

伏城转身,只见易诉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仪器,走了过来。

易诉推推眼镜,笑道:“数据已经扫描好了,回去就能做模型。其实UAAG刚成立不到三个月,我也是上个月才进组织的。当初听说我被调来UAAG,我惊讶极了,完全不懂为什么会把我调过来……”

伏城正要开口。

易诉:“我和你们不同,我听说过你,伏少校,华国最年轻的空军少校,你是个天才,半年前因私人原因军转民航。你在华国航空界是个传奇,我至今不敢相信有人能精通所有机型。至于他……”

易诉看向那个走到警戒线边缘的男人。

卓桓。

黄色的警戒线在这人的面前成了空物,他长腿一跨,便跨了过去。

易诉的语气难掩崇尚和敬仰,他好像随口感慨了一句似的:“华国航空界真的有人不崇拜卓桓吗。”

“那现在你的偶像崇拜破灭了吗?”

易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渐渐落下的夕阳之下,黑发年轻人的面庞逆着微醺的霞光,脸上的绒毛被映衬得清晰可见。他微微勾起嘴角,声音温和,微笑着说:“我是说,原来卓桓是这样的人呐。”

三人刚回到调查组总部,朋克少年便凑了上来。

虽然伏城并没觉得两人关系有多好,但苏飞先朝他热情地挥了挥手,接着才看向卓桓,脸色骤变:“呵,RIP,我已经知道你在波士顿那么千方百计地把我骗进你这个UAAG是想干什么了。交上来吧,日航917的黑匣子,我给你负责修复了。如果连我都修不好,这世上绝对没人能修好。”

卓桓嗤笑一声:“这么自信?”

苏飞怒发冲冠,还未开口,老约瑟夫出来打圆场:“Reid,你知道你在挑衅谁吗?”

苏飞挺起胸脯。

卓桓懒洋洋地伸出手,掏了掏耳朵:“谁?”

老约瑟夫咳嗽一声:“13岁获得IMO金牌,十六岁获得图灵奖提名,十七岁哈佛硕士毕业……”

老约瑟夫每说一句,易诉的表情就越震撼一分。

老约瑟夫:“……如今被行业各大前沿公司争相邀请的著名学者,Fly·Su先生。”

卓桓:“嗯?等等,不是Sphoie吗?”

Sphoie。

苏菲。

苏飞:“……”

Lina:“……”

易诉:“……”

老约瑟夫摊摊手:得,这老好人谁爱做谁做。

伏城:“噗。”

众人的目光齐齐扫向他。

就连卓桓都惊讶地看向他。

伏城:“……”

……就,难道你们不觉得还挺好笑的么?

朋克少年恼羞成怒,对伏城说:“亏我还把你当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绝交!绝交!”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吵闹了一阵,很快,众人纷纷去做自己的事。

月光下,伏城正翻看欧洲航空安全局之前拍下来的飞机残骸照片,忽然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他抬起头。

这男人实在拥有与他的知名度不相上下的相貌,哪怕是以从下至上的死亡角度,那完美的下颔线和高挺的鼻梁,都令人无可挑剔。

伏城嘴唇动了动,良久,他声音平静:“卓老师?”

卓桓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低低笑了声,放入他的掌心。

“是奖励,冷笑话part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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