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小楼,一层空荡荡的,被打扫得干净光滑,好像一个空置的仓库。
卓桓走在最前面,身后是骂骂咧咧的朋克少年。伏城与他们隔了两米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停在那个男人脑后随意扎起的一圈头发上,精神有些恍惚。
走到楼梯口,那人停住脚步,轻轻地啧了一声,将烟捻碎,扔掉。
整个一层什么家具都没有,只在楼梯口旁放了一个烟灰缸,里面摆满了烟头。这只新来的烟头被掐灭声息,在烟灰缸里艰难地站立了几秒,在伏城上楼时,就与其他同伴一起倒进烟灰缸了。
毫无疑问,就这个掐烟头的姿势和力度,烟灰缸里的烟头们应该都是同一个人的杰作。
三人一同上楼。
卓桓走在最前面,双手插着口袋,身体微微前倾,两步化作一步,很快就走没影了。
朋克少年提着行李箱,颇有不便,显然还疏于锻炼,没走两步就喘上气了。伏城顺便搭了一手。朋克少年惊讶地看向他,嘴唇翕动,也没说出话。
等他们走到二楼,某位长腿先生早就坐在电脑后,眉头紧皱,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了。
“让Adrain把东西快点送过来,三天了。”长腿先生右脚在地上一撑,椅子向后滚动,他看向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女郎,“我的耐心极限你应该知道。”
女郎微微一笑,倒着咖啡:“但是看上去Adrain并不知道。”说着,将咖啡送到卓桓桌前。“我会再提醒他的。下次该把烟灰缸放在门口了,Reid,你满身烟味。”
卓桓喝了口咖啡,似乎这才发现两位新人到了,看向他们。
金发女郎走到两人面前,正要开口,长腿先生端着咖啡站起身:“新成员,伏城,苏飞。认识一下。”
他开了口,二层所有的工作人员全都放下手里的工作,与新人打招呼。
等全部打了个照面后,众人纷纷回去继续做事,只剩下金发女郎、一位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头和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
金发女郎:“伏城,苏飞,我们在电话里见过,我是Stephanie,你们可以叫我Lina。你们刚从华国过来,累了吧,我已经安排了人等会儿送你们先去酒店休息。”
闻言,朋克少年脸色微变。
没等他开口,Lina露出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是想问为什么不让你们直接去酒店,而是来了这里?其实是我自作主张,想先让你们认识下UAAG的成员,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她说的一直是中文,十分流畅,丝毫不像个法国人,“刚才那些是NTSB、CAA和ICAO的人,我为你们介绍UAAG的同事。”
伏城看向Lina身旁的两人。
白人老者伸出手:“Hard·Joseph。”他换上流利的中文,眨眨眼:“叫我老约瑟夫吧。”
一旁的年轻男人推了推镜架,声音微弱:“我叫易诉。”
伏城:“华国人?”
易诉点点头。
朋克少年原本心里不快极了,但老约瑟夫善谈而幽默,几下便活跃了气氛。易诉则在旁边直挺挺地站着,偶尔才回应一声。
所幸五分钟后,Lina安排的车到了,伏城和朋克少年一起下楼。
下楼时伏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正站在窗边看一份资料。
月光漫漫落在他的脸上,他专注地低头看资料。
忽然,他转过头。
视线于空中交汇。
伏城倏地扭头。
等Lina送完人回来,只见长腿先生也不看资料了,他摸着下巴,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接着好像意识到什么,极不情愿地从桌上拿了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
“Reid?”
“他对我有意见。”
Lina:“苏飞?他对你是很有意见,我和他通电话时他很生气,指责你为什么不让他直接从波士顿坐飞机来赫尔辛基,而是先跑去申城一趟。”
“我是说伏城。”
Lina怔住:“Evan·Fu?有吗?”
“我也觉得有。”老约瑟夫笑着插了一嘴,“大概因为觉得你没他帅气?”
“……”
“嗤。”
“Areyoukiddingme?”
UAAG的富裕程度,还在不停刷新两位新人的想象。
这一次接他们去酒店的车是一辆劳斯莱斯,酒店一人一间,都是套房。
说是要倒时差,但没过一个小时,伏城就接到Lina的电话。
“老约瑟夫提议庆祝新人加入,一起去酒吧喝酒。事实上是他想去喝酒了。如果你们不是很累,欢迎参加,我为你们安排车。”
十分钟后,伏城和苏飞坐在酒吧的卡座里,身旁是兴奋不已的老约瑟夫。
“我不喜欢芬兰的酒,芬兰人的酒不够味道,像小姑娘喝的,只有马斯基还算有点意思。”用中文毫不客气地吐槽一通后,老约瑟夫举手招来服务生,换成英文:“来杯马斯基,噢,我真是爱死了芬兰的酒。”
服务生笑着点点头:“还有其他需要吗?”
苏飞立刻举起手:“我要一杯利口。”
“1983年,Brotherso进行了社会性大脑实验,通过对同位素进行SPECT扫描,发现酒精对大脑前额叶的新陈代谢有降低作用,使大脑皮层萎缩,影响GABA、5-羟色胺和神经递质传递。”
顿了顿,卓桓吐了口白色的烟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也就是说,会变蠢。”
众人:“……”
老约瑟夫:“我怀疑你在针对我。”
卓桓:“你的前额叶已经发育成熟,一点酒影响不了什么。”
老约瑟夫:“哦?那你说这段话的意思是?”
“未成年人就不同了。”
苏飞:“……”
“操,你是不是想打架!”
卓桓连眼皮都没抬:“你打不过我。”
苏飞二话不说,拉住伏城:“兄弟,和我一起揍他!”
伏城看向他。
兄弟?
黑发年轻人笑容温和:“我也打不过卓老师。”
卓桓抬起眼睛,静静地凝向伏城。
朋克少年有些懵逼地摸着后脑勺:“怎么叫卓老师。”
伏城:“卓老师在华国航空界里很有名,很多人尊敬。”
苏飞:“啊?”
老约瑟夫的马斯基到了,他爽快地喝了一大口,加入话题:“Reid在全球航空界都是大有名气吧哈哈,不过还是第一次听人叫他老师。”
最后所有人还是都点了一杯酒。
苏飞振振有词:“我这么聪明,笨一点对普通人会更友好。”
Lina将他的杯子拿开,笑着说:“你醉了。”
伏城只喝了一口,就去酒吧的阳台透气了。
入夜,酒吧里喝酒的人很多,抽烟的人也越来越多。各种味道混杂,乌烟瘴气。
他其实一直不喜欢喝酒。
在空军服役的时候禁止喝酒,等转了民航,执飞前24小时也禁止饮酒,所以几乎碰不到酒精。
二十个小时前,他还在华国申城市中心,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二十个小时后,他站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的夜空下。
他找到了UAAG,但他好像更茫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伏城转过身,看见身后突然站着一个人。
心神剧烈地震颤了一瞬。
伏城:“卓老师。”
卓桓靠着阳台敞开的玻璃门,灯光半明半灭,上半身隐在阴影里,两手抱臂,双腿交叠,姿态随意。他嚼着口香糖,黝黑的双眼好像无机质的宝石,泛不出光,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伏城。
有点像在审犯人,闷不吭声的,好像能把人盯出花。
“华国航空界很多人尊敬我?”卓桓忽然开口。
伏城笑着说:“是。”
“包括你?”
“包括。”回答得果断干脆。
卓桓的眉毛轻轻动了动。
伏城绕了个弯,走出阳台。他回过头,看见在他走了后,卓桓点了一根烟,咬着抬头仰望夜空。
原来是出来抽烟的。
转了个弯,身后那人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垮掉。
脑海里响起摧山搅海般的声音,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嘶吼,还有人在冷冰冰地宣布死亡通知。返回酒吧看见老约瑟夫几人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
伏城笑着走了过去。
一晚上,老约瑟夫喝的酒最多,其他人都只喝了一点。
易诉扛着老约瑟夫回酒店,把人送回房间。
Lina:“明天上午十点,有车在酒店楼下接我们。”
苏飞喝了酒,兴奋极了:“收到!”
第二天早上,劳斯莱斯接送几人回到那片工厂区。
老约瑟夫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到时,卓桓正和易诉讨论一份资料,伏城和苏飞则在与Lina说话。
老约瑟夫:“我没迟到吧?”
卓桓抬起头,声音迅速而冷酷:“你迟到了。”
没等老约瑟夫开口,卓桓将资料夹合了起来,站直身:“你继续昨天的工作。Lina,今天下午两点前我要看到Adrin的报告。”接着他看向伏城,“你和易诉,还有我,三个人一起回现场做最后的现场采集,明天进行现场模拟还原。”
苏飞:“那我呢?”
“你?看资料。”
苏飞:“我的专业不是这方面的,你知道我擅长什么,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看资料?”
卓桓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JL917是怎么掉下去的你知道么?”
苏飞:“……半年前,掉在了距离万塔机场一公里外的农田里。”
“我问你,它怎么掉的。”
朋克少年无话可说,“我擅长的东西,不需要我知道这些!”
“去年九月,你受波音邀请,帮NTSB对法航405破损不堪的FDR(飞行数据记录仪)进行数据还原。但你现在是UAAG的一员,你至少要知道,你脚下站着的这片地方,那145个人,到底为什么而死。”
苏飞脸胀得通红:“你也不知道原因,如果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那我们根本不需要站在这里。”
“因为引擎熄火。”
众人的目光转向说话的黑发年轻人。
伏城站在桌子的对面,神色平静地说道:“2019年12月19日,日本航空JL917驾驶一架F435从东京起飞,于赫尔辛基万塔机场东部一公里处坠毁。飞机在进近入场过程中,下降到500英尺时,飞机四个引擎突然全部熄火,导致飞机坠毁。”
苏飞:“引擎熄火?”
老约瑟夫笑眯眯地说:“对,半年前就查出是因为四个引擎一起熄火,导致事故。不过这引擎熄火的原因还没找出来。”
伏城:“目前大众已知的引擎熄火原因,一般分为四种。第一,燃料用尽;第二,天气原因;第三,飞机系统出错;第四……”
卓桓轻轻笑了声。
“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