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

“你怎么敢到这里来!”

妇人干瘪瘦弱的身躯里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巨大力量,她疯了似的,疯狂地举起自己的手提包,砸向老约瑟夫。如同疾行的厉雨,每一下都拼进全力,狠狠地打在老约瑟夫的身上,数次砸在了他的脸上,令他踉跄向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半分钟,卓桓和洛文斯才反应过来,上去阻止。

苍白疲惫的脸庞因为极度的恨意,变得狰狞扭曲。她怒吼着打着老约瑟夫,带着一股令人害怕的狠劲。因此明明她只是一位瘦弱的妇女,在场的男人们却都被震慑到,没人敢上前。

洛文斯拉着老约瑟夫躲开攻击,卓桓冷着脸,一把抓向这妇人的手。可疯起来的人哪儿有那么好控制,卓桓抓了几次都扑了个空。

“啊啊啊!!!”

卓桓抬起眼,突然视线一暗,一个女士手提包出现在眼前。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没动,下一刻,手提包用力地正面砸脸,发出不可忽视的砰然一声。

卓大爷彻底被打懵了。

然而哈里森夫人还在继续无差别攻击。

洛文斯拉着老约瑟夫狼狈地逃窜,卓桓想去抓住这发疯的中年妇女,于是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阵打。

又不能打女人。

在被打到第十二次时,卓桓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毕露。

“操!”

后来还是所有人都上前,才将这位疯狂的妇女控制起来。

都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疯的。调查总部的所有在场人员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一个疯了的人,到底有多恐怖。

他们很快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

她就是副机长蒂姆・哈里森的母亲,哈里森夫人。

得知对方身份后,卓桓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老约瑟夫的方向。他自然知道,哈里森夫人是谁。再联想到对方这突然暴怒的模样,卓桓垂眸思忖片刻,轻轻地“哦”了一声。

洛文斯派人安慰了很久,才把哈里森夫人送走。他回到办公室,还是一脸无语:“这都怎么回事!本来是邀请她来调查总部协助调查,问问她知不知道她儿子和机长凯尔有过什么纠纷。结果一上来,就这样。这是疯了么!”

有人道:“让你死了丈夫和儿子,你或许也会疯。”

“……”洛文斯无话可说。

洛文斯悄悄抬起头,看向坐在会议室里,低头不语的老约瑟夫。忽然,他的余光里瞥到人影,抬头一看。洛文斯下意识地喊道:“嘿,Patrick,你干嘛去!”

只见卓桓站了起来,走向会议室。

卓桓没回他,而是大步走进会议室,砰的一声,用力将门关上。

房门轰然砸上墙壁,震得房子都抖了抖。NTSB的调查员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会议室的方向,窃窃私语起来。洛文斯:“说什么呢,别聊天了,赶紧忙自己的事去!”

安静的会议室里,老约瑟夫坐在沙发上,苏飞拿着医药箱,在给他上药。

老约瑟夫被打时,苏飞在二楼,没在现场。现在出了这么大事,未成年吞了口口水,偷摸地看看老约瑟夫,又看看卓桓。不敢说话。

脸色都好难看啊……

老约瑟夫双手抱臂,沉默地抱胸,一言不发。

苏飞抬起眼,忽然瞧见:“诶RIP,你的眉骨那儿……”

“怎么回事。”卓桓冷冷道。

苏飞闭上嘴。

老约瑟夫:“没什么事。”

卓桓嗤笑一声:“没事?嚯,既然你说没事,那看来就是无故打人了?不错,洛文斯报警了么。”

老约瑟夫顿时急了:“Reid,你干什么?”

卓桓被气得差点笑出声。

他干什么?

操,他踏马多少年没被人打过了!

眼看卓桓冷笑着抬步就要走,出门去找洛文斯报警,老约瑟夫赶紧拉住他。“刚才那人你们都知道是谁吧,哈里森的母亲,安娜・哈里森。她一直很恨我,觉得是我害了她的丈夫。”

苏飞震惊道:“你害了她丈夫?啊,是说十七年前那个美航384的空难?不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记得飞机事故报告上根本没有你的责任啊。”

卓桓坐在会议桌上,低头看着自己的两位成员。

“继续。”卓桓说。

老约瑟夫沉默良久,不再开口。

不说话?

卓桓:“她为什么觉得是你害了她丈夫。因为事故发生时,你没给予她丈夫帮助?你没主动帮忙?还是说你做了什么事,十七年前没被黑匣子录音到,也没被NTSB的调查员调查到,但她神通广大,通过堪比福尔摩斯一样逻辑缜密的大脑推算出来了?”

老约瑟夫:“够了,Reid,别再问了。”

卓桓:“那是为什么。”

老约瑟夫不肯开口。

“总得有个原因。”

“……”

“不说,是因为心虚?”

老约瑟夫:“够了!”

卓桓闭上嘴,静静看着他。

老约瑟夫颤抖着身体,死死地低着头。脸庞紧紧地埋在双手之中,并没有落泪,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再多的悲伤都被时间无情地蹉跎,然后埋没遗忘。

老约瑟夫忽然觉得无比羞愧,因为他竟然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他无法挤出眼泪,刻在他心底深处的是在空难坠机那一刻的恐惧和绝望。

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发抖,肩膀和牙齿都在战栗。

苏飞忍不住问道:“老约瑟夫,你没事吧。”

沙哑的声音沉闷闷地响起:“我和迈克尔・哈里森不熟,一点都不熟。只是同航空公司的同事,在公司里见过几面。美航384航班,那是我们的第二次合作。为什么?Reid,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向我求助,为什么他直到死都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驾驶飞机坠毁了!”

“我们根本不熟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头发花白的老者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卓桓,似乎想从他口中获得真相。

卓桓嘴唇翕动。

许久后,他站起身,走向会议室的门,拉开门走了出去。

晚上八点,伏城和Lina从华盛顿回来。

一进门,两人没发现任何异常。和同伴们打过招呼后,Lina轻车熟路地走进茶水间,为自己泡上一壶美味的咖啡。一整天没能喝到咖啡,她早已憋坏了。伏城则拿着录音笔和采访资料,来到电脑前。他要将这些资料全部整理成册。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他们今天访问了二十多人,大概要明天才能整理完。

在此之前,他有件事要和卓桓说。

伏城转头一看,倏地愣住。

卓桓不在位子上?

想了想,伏城走下楼,结果在一层仓库寻找了半天,都没看到卓大爷的身影。

回到二层,伏城又找了找,终于在阳台上找到那个男人。他走了过去,还没进入阳台,就被苏飞拦下。

朋克少年神秘兮兮地闭紧嘴巴,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地对着伏城指手画脚,对卓桓的背影指指点点。

伏城:“怎么了?”

苏飞瞪大眼:“嘘!!!”

伏城:“……”

蛤?

担心被某个男人听见,苏飞迅速地把伏城拉到一边:“别去招惹RIP,他心情不好。你们回来前他一直在阳台上抽烟,都抽了快一包了!”

“……”

“到底怎么了?”

苏飞压低声音:“他被打了。”

伏城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什么?”

“RIP被打了!”

伏城:“……”

从苏飞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经过,伏城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不顾苏飞的阻拦,他走进阳台。

听到他的脚步声,男人依旧靠着扶手,抬头看天,神色不愉地抽着烟。浓烈沉郁的菸味刺入鼻腔,仿若缠绕在他的身侧,久不弥散。

卓桓显然不高兴极了。

苏飞只知道他不高兴,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不高兴什么,是不高兴自己被人打了,还是什么。

咸涩的海风迎面吹拂而来,站在阳台上远远眺望,圆月倒映在海面上的影子被拉得颀长纤瘦,随海浪波涛起伏而动。清辉照入水底深处,与海水一起卷上沙滩,又寂寂无名地落去,潮涨潮汐。

“美航的俾斯麦。”

青年清澈的声音似金石碎玉,不急不缓、不温不火,顺着晚风传入耳腔。

卓桓缓慢地转过头,看他。

伏城靠着栏杆,声音平静,本就清秀寡淡的脸庞被如水月色照亮。眉目极淡,眼神却温润,目光深处仿若沉浸了一整片宁静的琥珀。

两人无声地对视。

卓桓手指夹着烟,却没再抽。

伏城说:“这是机长凯尔・舒尔曼的外号,美航的俾斯麦。十七年前,老约瑟夫还在美航的时候,也被叫过这个名字。老约瑟夫没和迈克尔・哈里森发生过直接冲突,所以没有人说他有错,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出那个问题。只有死去的哈里森自己才知道,为什么他当初没有向经验丰富的、被称为俾斯麦的机长求助。”

“但是这一次,蒂姆・哈里森和他的俾斯麦机长发生过冲突。”

“卓老师,已经确定飞机没有任何机械故障了么。”

很久后,卓桓才回答他,只很简洁的一个字:“嗯。”

两人都没再开口。

将最后一根烟抽完,扔进玻璃烟灰缸里捻灭,卓桓正要离开阳台。

“卓老师。”

“嗯?”

“您的眉骨那儿破了。”

卓桓身体一顿。

伏城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碘酒棉签,拆开塑料袋。距离突然拉近,他抬起手,直截了当地倾身上前,轻轻地帮这个男人清洗伤口。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男人的皮肤,确定都清洗干净了,伏城才松开手。

“好了。”

被碘酒擦过的地方,风一吹,透骨的寒意。

卓桓:“喂,伏城。”

伏城抬起头:“嗯?”

“故意的么。”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一道极快又轻促的呵笑。

下一秒,砰的一声,男人的手臂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推,整个人便被按在了阳台栏杆上。后背撞上栏杆,不痛,但让伏城瞬间怔住,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向这个男人,然而所有要问的话却在对方猛然的逼近下,全部消失无踪。

清雅狭长的双眸逼得极近,大脑中骤然空白,如灵魂被一手攫住。

伏城瞳孔紧缩。

单薄的唇几乎快要贴上他的嘴唇,但却偏偏留下一丝缝隙,只要伏城一动,就能贴上去。

这时,卓桓开了口,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伏城的唇上。

“――我说,你是故意的么。”

鼻腔被浓烈而强大的菸味充斥,男人的嗓音低哑动听,刻意压低了声线,极尽暧昧。

轰然一声,世界蓦然寂静。

直到不远处的海滩上传来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天还有人会在波士顿沙滩上篝火夜营,年轻人的笑声和歌声传进伏城的耳中,他却只听到那缥缈虚幻的歌声里,好像有个男孩子深情地唱了一句情歌。

见他不说话,卓桓嗤笑一声,伸出手按了按伏城的额头,接着转身便走。

他双手插着口袋,非常自在随意地大步离去,留给世界一个洒脱傲慢的背影。

夜风无声地吹着。

伏城回过神,他忽然冷静下来。

靠着冰冷的阳台栏杆,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

“卓桓,是gay。”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比往常快了许多,伏城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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