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他至今都记得乔铭易小时候有一回跑到他房间里玩,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放满了皮鞭、手铐、夹子和奇形怪状的棒状物。不谙人事的小男生哪里懂得这些东西的用途,便天真地拿去问郑嘉义。

同样不谙人事的小哥哥沉思半晌,打了个响指,严肃地说:“是刑具!”

在他纯洁的想象中,这一定是大老板用来惩罚帮派叛徒的工具,先用手铐把人铐起来,再用小皮鞭狠狠抽,再用夹子夹手指,至于那些棒状物是做什么的,他一时推断不出,不过肯定有其特别的用途!大老板的思维岂是常人可以任意揣度的!

乔铭易思路更为开阔,他拿起一个表面布满尖锐凸起的棒状物,在自己胳膊上砸了砸,嘟着嘴说:“好痛哦,一定是用来打人的棍子。”

于是两人更加坚定了“这是刑具”的想法。

恰好电视中正在播放一部武侠剧,两位侠客衣袂飘飘,身轻如燕,手持锐利宝剑你来我往。两个男孩子便模仿起电视剧中的情节,拿起“打人用的棍子”比划起来。

当晚乔元礼回家时,看到的就是如下场景:乔铭易和郑嘉义挥舞着嗡嗡作响的按摩棒,在客厅中追逐打闹。

郑嘉义跳上沙发:“吃我一招!独孤九剑!”

乔铭易更夸张,双手各持一根按摩棒,挡下对方的攻击:“看我左手倚天剑右手屠龙刀!”

……当天晚上两个孩子被罚不准吃饭,关在房间里闭门思过。

夜里乔铭易饿得打滚,委屈得嘤嘤直哭,忽然听到敲窗的声音。打开台灯摸到窗口,只见郑嘉义扒着窗台,嘴里叼着一个塑料袋。乔铭易暗叹一声“好功夫”,开窗迎他进来。

郑嘉义打开塑料袋,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乔铭易口水直流。

“我从厨房偷来的。吃吧。”

乔铭易抓起一根jī腿塞进嘴里,油腻腻的双手环住郑嘉义的脖子,整个人几乎跳到他身上。“阿义对我最好了!”

“可别告诉大老板是我弄来的,不然我又要被罚了。”

“嗯嗯我保证!”乔铭易口中填满食物,声音含混不清,义愤填膺地抱怨乔元礼,“我爸也真是的,不就是拿他的东西玩了玩吗,至于发那么大火?”

郑嘉义心向大老板,立即正色道:“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你不也随便从厨房拿吃的吗?”

“……”郑嘉义料不到铭少的思维竟如此敏捷,不愧是大老板的公子!

他们并不知道,乔元礼此刻就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堆满了乔铭易最爱吃的点心。

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他笑着摇摇头,低声自言自语:“真拿你们没办法。”转身离开了。

很多年以后,乔铭易终于明白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棍子究竟是作何用途的。

乔元礼当年只是罚他们闭门思过,没直接一巴掌甩死他们,真该谢谢老爸的不杀之恩!

这天郑嘉义收到大老板召唤,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来乔家大宅。到达时正是饭点,乔元礼留他吃了顿晚饭。饭桌上只有主从二人,不见乔铭易的影子。

郑嘉义问:“铭少呢?”

“和他同学出去玩儿了。”乔元礼摇摇头,“孩子心性。”

郑嘉义笑:“刚解放都这样,我那会儿也疯玩了好一阵。”

饭后两人去花园里散步,乔元礼遣开保镖,只留郑嘉义在身边。如此受大老板信任的人在帮派中屈指可数,郑嘉义不禁受宠若惊。

郑嘉义身量极高,行走步态却格外轻盈,一看就是练家子。他随意地披着一件银灰色西装外套,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手肘到手腕一段的肌ròu结实精壮。衬衫解开好几个扣子,隐隐能看到一道淡淡的伤疤横亘在胸前,是替乔元礼挡刀留下的,那时候郑嘉义才十六岁。

他相貌端正,眉宇间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然而偏偏在眼角生了一颗泪痣,平衡了那过于冷硬的气质,反倒显出几分温柔。

郑嘉义少年时特别讨厌这颗泪痣,总觉得这是一种娘娘腔的标志。人说有泪痣的人特别爱哭,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给人那种印象!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他琢磨着终有一日要把这颗泪痣除掉,消去自己的心头大患。

乔元礼却劝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端端的干嘛动刀子。你这面向刚柔并济,乃是福相,去了泪痣戾气就太重了。不好。不好。”

说着又轻点他那颗泪痣,开玩笑道,“都说有泪痣的人爱哭,咱们阿义却向来流血不流泪,看来这眼泪只会为情而流。阿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呐。”

两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乔元礼将新近栽种的几株花糙指给郑嘉义看,顺道传授了些园艺知识。郑嘉义知道大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恭恭敬敬垂首聆听。

乔元礼说完花糙,话锋一转:“你准备准备,去希宏市。”

在发号施令方面,乔元礼一向言简意赅。

“大老板对希宏市有兴趣?”

郑嘉义心思敏捷,听出大老板的意思是让他常驻那里拓展势力。乔家与希宏市地下帮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大老板这些年精力都放在经营洗钱产业上,怎么突发奇想要去希宏市一展宏图?

乔元礼明白他心里的疑问,只说了一句:“铭易想去希宏市念书,你在那边也有个照应。”

郑嘉义恍然大悟。原来大老板是担心铭少在异乡孤立无援受人欺凌。拳拳父爱果真令人动容!

他颔首道:“您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动铭少一根汗毛。”

乔元礼越看这年轻人越觉得喜欢,又遗憾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女儿来。他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的性格还那么的……那么的……奇怪,真不晓得是在成长的那个步骤不小心长歪了。

不过即使个性诡异,也是他的宝贝儿子。一想到他会去往自己鞭长莫及的某个遥远城市,乔元礼便万分不舍。

再细细一想,若要把儿子配给另一个年轻人,好像也没那么值得欢欣鼓舞了。

如果能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就好了。

可雏鸟迟早是要离巢高飞的。

第09章

正当乔铭易为离家远行做准备的时候,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找上门,声称坏了乔元礼的孩子,要他负责。

乔元礼正在外地视察产业,家中是少主人乔铭易当家。他吓得六神无主,叫佣人好好招待那女人,自己屁滚尿流地跑去打电话给乔元礼,叫他火速赶回。

“让她滚。”乔元礼冷冷回应,“她怀的不是我的种。”

乔铭易魂飞魄散。“爸你确定?要不要做一下亲子鉴定什么的?”

“不用做,我确定。我当初跟那婆娘分手就是因为她一面跟我交往,一面还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她给我戴绿帽就算了,还想让我接盘?做她的春秋大梦!”

“可……可是怎么赶?我……不敢说啊……”

乔元礼叹了口气:“算了,你先稳住她,我明天回家。”

等待乔元礼归来的这一夜,是乔铭易人生中最黑暗漫长的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焦灼不安,犹如万蚁噬心。乔元礼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是DNA检测机,怎么能如此武断?万一呢?万一呢?

万一他多了个弟弟或者妹妹呢?

乔元礼不喜欢那个女人,但孩子毕竟是他的亲生骨ròu,他肯定会百般疼爱。而亲生的收养的待遇怎么可能一样,再怎么标榜公正,也肯定有所偏爱。

乔铭易知道父亲宠爱自己,也享受这种宠爱,但他内心一直藏着一种隐秘的不安,害怕失去这一切。每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墓碑照片上那张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孔,这种恐惧就会越发强烈。

他害怕有朝一日乔元礼找到所爱,就不要他了。

他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乔元礼一早便回到家,叫那女人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小时,出来时女人哭哭啼啼,拎着包就走了。

旁观的佣人保镖啧啧称奇:大老板怎么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又是用了何种手段驱走了她?

乔铭易的好奇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多一百倍。女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冲进书房,将门一锁,直勾勾瞪着乔元礼。

“到底怎么回事儿?”

乔元礼点起一支烟,烦躁地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都说了不是我的种。说清楚她就滚蛋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你眼睛能发射X光?”

“孩子,是时候告诉你了,世界上有种东西叫‘保险措施’。”

乔铭易不悦。父亲这是跟他开玩笑,还是真当他是对两性关系一无所知的小孩子?

“可是安全套也不能百分之百保险吧?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百分百确定。”

乔铭易急了,非要刨根问底不可。“到底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乔元礼犹豫了片刻,望向窗外,轻声说:“我结扎了。”

乔铭易难以置信地张大嘴:“什……么……”

乔元礼将香烟摁灭,凝视着徐徐冒起火星的烟灰。“把你抱回来不久就结扎了。我不可能有孩子的。”

乔铭易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这种事告诉你干嘛。”乔元礼笑笑。

乔铭易长到这个年岁,帮派里的元老们都看出他无意继承家业,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跑来劝说乔元礼趁年轻赶紧结婚再生一个,好好培养成接班人。

乔元礼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一会儿说自己无意被婚姻关系束缚,一会儿说养孩子好累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不如让他去死,一会儿说自己又不是种马,谁爱生谁生去。

乔铭易打死也没想到,乔元礼真正不生孩子的理由是这样。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没办法。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踌躇地问。

乔元礼招招手,乔铭易乖乖来到他跟前,坐在他身边。

“怕‘搞出人命’呗,不然还能是为什么。”他捏捏儿子的脸,“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就够了。”

“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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