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机长凯尔・舒尔曼的家属,在第二天早晨八点,准时来到调查总部。

当Lina告诉伏城,遇难机长的家属已经在会议室等他时,伏城先是一愣,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零二分,这么准时?”

Lina笑道:“事实上,他们是在八点整进门的,分秒不差。”

伏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着录音笔和资料本,来到会议室。

针对遇难机长家属的询问,主要由伏城负责,苏飞在一旁协助。两人打开录音笔后,伏城开门见山:“请节哀。我叫Evan・Fu,是UAAG空难调查组的成员,主要负责这次美航4012的事故调查。昨天晚上我们已经见过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想询问一些关于凯尔机长的事。这位就是凯尔机长的儿子吗?”

伏城转头看向坐在舒尔曼夫人身旁的大男孩。

昨天晚上他到酒店的时候,只见到了舒尔曼夫人,没见到她的儿子。如今是第一次见。

这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大男孩,穿着一身棕红色的小西装,脖子上系着褐色蝴蝶领结。伏城忽然问到他,他一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自己的母亲,仿若在寻求她的意见。舒尔曼夫人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捏着衣摆,局促不安地张了张嘴,帮儿子回答:“是的,他是我的儿子大卫。”

看着母子二人的互动,伏城沉思半晌,笑道:“你好,大卫,你可以叫我Evan。”

大卫低着头,没吭声。

苏飞扫视了这母子二人两眼,哪怕是他,都觉得这俩人好像哪里怪怪的。

伏城继续道:“那我们就先了解一下凯尔机长的日常生活吧。我看资料上说,他身体很健康,每年有定期体检,似乎每周还会去健身房健身?”

一整个上午,伏城和苏飞对机长凯尔的家属进行了详密的采访询问。

大卫・舒尔曼几乎没怎么开口,他总是低着头,有什么事都由母亲回答。舒尔曼夫人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她非常仔细地听伏城的每一个问题,竭尽全力地为他解惑。两人都穿着光鲜亮丽又非常正式的礼装,可两人谨慎的模样,却好像是两个嫌疑犯,在接受审讯。

伏城亲自送舒尔曼母子离开调查总部。

等两人走后,苏飞关了录音笔,不解道:“要不是知道,咱们是在调查一起空难事故,而不是在调查一宗谋杀案。就他们这副心虚的样子,我真的怀疑,这对母子就是凶手了,至少他们知道凶手是谁。”一愣,苏飞震惊地看向伏城,“卧槽,该不会被我猜对了吧?机长凯尔有自杀倾向,他的家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帮他瞒着?”

伏城:“……”

“你美剧看多了?”

“电视上都这么写嘛。要不然伏哥,你说说,为什么舒尔曼母子这么紧张。现在还没证据证明是机长的过错,而且当天的执飞飞行员不是机长凯尔,是副机长蒂姆啊。要是最后查出来是人为原因,更有可能的过错方应该是蒂姆,又不是凯尔。他们这么害怕干嘛。”

“……”

“你也说不出来吧。”

Lina从一旁路过,看着苏飞得意的表情和伏城无语的样子,她笑道:“怎么了,采访出岔子了?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伏城突然想起来Lina说过,她有耶鲁大学的心理学硕士学位。和苏飞的猜测不同,在伏城看来,舒尔曼母子的表现并不像心里有鬼,反而好像有什么特殊的心理障碍。

想到这,伏城看向Lina,神色郑重:“确实有件事,想请教下你。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伏城将上午采访舒尔曼母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Lina。

Lina的表情愈渐凝重。

“伏,或许我应该和你一起采访舒尔曼母子。”早晨Lina临时接到了其他工作,所以让苏飞代替自己,和伏城一起接待舒尔曼母子。她道:“就我的经验看来,你猜测的没错,舒尔曼母子这样的表现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机长凯尔・舒尔曼可能是责任人,心中有愧。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了一个给予他们选择意见的主心骨。”

Lina解释道:“1967年,美国心理学家塞利格曼在对狗进行实验时,提出了‘习得性无助’效应。他将狗关在笼子里,然后打开蜂音器。只要蜂音器一响,他就会对狗进行电击,狗被关在笼子里无法逃脱,只能被迫受电击。就这样进行多次实验后,他再次打开蜂音器,然后同时打开笼门。但是狗不但没有跑,而且在电击没有开启的情况下,它就主动倒地颤动□□。因为它已经丧失了求救和抓住希望的能力,反而在主动等待电击的到来,这就是习得性无助效应。”

“一个家庭如果父母过于强势,对孩子而言,常常会有两种变化。第一种是过度的叛逆,第二种就是习得性无助。不知反抗、不会反抗、不去反抗,哪怕已经到了足以反抗父母的年龄,但因为从小到大被无形的笼子束缚、被电击,他们已经丧失了逃脱的能力,所以他们不会摆脱这种困顿的状态。”

“当然,大卫・舒尔曼还没到这种‘主动等待电击’的地步,但是很明显,他是一个长期受压迫的孩子。当你主动和他说话时,他第一时间没有回答你,而是寻求母亲的意见。这就体现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没有主动与外界交流的权利。”

伏城皱眉道:“但是就我看来,舒尔曼夫人并不像是一个很强势的人。”

“那凯尔・舒尔曼呢?”

伏城心中一紧,他抬头看着Lina。

Lina:“一个家庭未必需要两个法西斯,只要有一个足够强势的父亲,他就足以掌控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如今家庭的主宰者突然逝世,妻子和儿子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所以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飞机残骸发现后,没有第一时间来波士顿,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该来,所以他们一直在家等着。”

“当UAAG向他们提出邀请,请他们来波士顿一趟,接受采访询问,他们这才动身。因为他们得到了‘命令’,于是麻木地接受命令,来到这个城市。”

“你昨天晚上告诉舒尔曼夫人,第二天早上八点会在调查总部等他们,所以八点整,分秒不差,他们出现了。”

Lina叹气道:“小舒尔曼才十六岁,但舒尔曼夫人已经被‘教育’很多年了。或许在这个父亲过于强势的家庭中,真正受最大影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妻子。她已经再没有主动逃离笼子的能力了。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分析。我没有直接和他们母子二人对话,具体情况也无法分辨清楚。”

伏城沉默良久,他转过身,对苏飞道:“凯尔・舒尔曼,性格极其强势。”

苏飞早已听呆了,过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好,我记下了。”

Lina:“伏,接下来我和你一起接待受访者吧。”

伏城轻轻颔首。

心理学是一门神秘而重要的学问,在对受访者进行询问时,Lina可以更好地从对方的语气、用词,乃至是表情中判断出对方真正的意图。这也是卓桓让伏城和Lina两个人一起负责相关人员调查的原因。

到下午,两人又见了美航和机场的工作人员。

提前对机长凯尔的性格有了一个推断,伏城再提问题时,就有了指向性。

伏城:“你曾经和凯尔机长一起执飞过?请问你们一起执勤时,大概是什么情况。”

被采访的飞行员愣了愣,回答:“舒尔曼机长是个严肃认真的飞行员。他十分优秀,我们一起执飞的那一次,是由他负责飞机的驾驶,而我负责无线电通讯和仪表检查。他的驾驶技术非常出色,全程没有一次颠簸。他是个很令人崇敬的优秀飞行员。”

Lina:“你们一起飞行时,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印象深刻吗?”

他想了想:“有。有次空姐来送餐时,我吃的是B餐,舒尔曼机长吃的是A餐。但他不喜欢A餐的口味,我就提出和他换餐。但被他严厉拒绝了。等到一个小时后,他才吃了空姐新端上来的B餐。”

伏城:“好,我们知道了。对了,最后再问一句,资料上显示,你们已经一起执飞过五次,但是你一直称呼的是舒尔曼机长,而不是凯尔机长……为什么?”

飞行员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感觉这样称呼,更尊重舒尔曼机长。他似乎不是一个很好开玩笑的人。”

伏城和Lina互视一眼。

这位飞行员离开后,伏城在资料册上写下:“严肃,古板,不好亲近。”

Lina:“因为不喜欢A餐,所以执意要吃B餐,这体现出他性格中固执而不容变通的一面。在副机长提出互换餐食的情况下,拒绝了对方,是强势性格和权威人格的体现。而且注意这个飞行员的用词,是严厉拒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所以他主观上没察觉到,但下意识地认为,凯尔・舒尔曼很严格,他有一丝畏惧心理。”

伏城看向她:“这会是导致空难的原因之一吗?”

Lina思索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

采访任务渐渐陷入了僵局。

当事人凯尔・舒尔曼已经在空难中逝世,想要了解这个人,了解他和副机长蒂姆・哈里森的关系,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如管中窥豹。然而到傍晚,事情蓦然发生了转机。

接受采访的是洛根机场的一位高层管理员。

“有一次我在机组人员的休息室里,远远听到凯尔・舒尔曼训斥蒂姆・哈里森。当然,不是这次空难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一年前。当时好像是哈里森的飞前检查工作没有做好,与机场方面沟通出现了错误。不过我只是路过,就听了一点,也没听清楚。”

伏城神色一凛,立刻道:“事实上,这两人一共只共同执飞过三次。这一次就是他们的第三次。前两次一次发生在2020年3月,一次发生在7月。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听到凯尔训斥蒂姆的那次,具体是在春天还是夏天?”

回忆了许久,对方郑重地给出答案:“夏天。”

入夜,伏城将今天一整天的访问报告全部打印出来,整理成册,交给卓桓。

他来到一层。

高大宽敞的仓库里,卓桓正在和洛文斯讨论飞机方向舵的机械故障。

他们的面前是一只受海水侵蚀、生锈发绿的伺服阀。坠海的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力使得整个飞机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被安置在内部的伺服阀并没有遭到摧毁,只是受力扭曲。洛文斯正在和卓桓争论,伺服阀的扭曲姿态有没有可能是坠海前造成的。

“这是有先例的,理查俯冲。1996年,全美航空3157航班,机长开着飞机一头扎进大盐湖。后期推断的可能性原因之一,就是伺服阀故障Patrick,如果一架飞机是因为机械故障而加速撞进大海,那我相信,伺服阀故障绝对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之一。”洛文斯据理力争,“而且就这个扭曲姿态而言,可能性极大。我建议送去空客总部检查。”

卓桓:“那是波音的设计故障,而这架飞机是空客。不用浪费时间,伺服阀肯定不是原因之一。”

洛文斯不服道:“为什么?”

卓桓挑挑眉,他很少碰到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他笑了声,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清雅的男声:“因为这架飞机,卓老师拆过。”

卓桓和洛文斯齐齐回首。洛文斯:“……”

他甘拜下风:“行,那我先去看看发动机的故障。”

洛文斯走后,伏城走了上去。

卓桓似笑非笑地看他,声音拉长:“我怎么不知道,我拆过空客A390?”

伏城一愣:“……你没拆过?”

卓桓漫不经心地说:“空客A390是19年5月才首航的新飞机。6月我就从麦飞辞职了。之前我拆的飞机,都是由麦飞出面购买的。所以你说,我拆过么?”

伏城:“……”

“你拆的飞机,都是麦飞买的?”

懒洋洋的一声:“嗯。”

伏城:“……”

敢情是个假土豪啊!

伏城面无表情:“那我把洛文斯叫回来。”

卓桓没忍住笑了出声:“嗯,我拆过空客A390。”

伏城奇怪地看他,眼神示意:你刚才还说麦飞没再给你买飞机。

卓大爷反问:“麦飞不买,我就不能自己买啦?”

“……”

这踏马还是那个万恶的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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