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这么自保,今夜却没有这样的念头。
晶莹的高脚杯碰撞,香槟摇晃,发出连串脆响,他注意到与自己相碰的那只酒杯,握在异常修长俊美的一只手里,他恍恍惚惚抬头,看见周赦冰冷的眼睛。
周赦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原本。
他自嘲一笑,端起酒一仰而尽。
他在干什么,是他先玩弄别人的感情,玩弄之后又绝决地一脚踢开,现在如他所愿,周赦不再爱他了,他不应该感到轻松吗?
愧疚了这么久,终于用不着愧疚了,他怎么自己反倒陷进去了?可笑,太可笑,这场生日会结束,他连乔屿森也摆脱了,他彻底自由了不是么?
总算,宴桌上得了空闲,夏町将特别带来的那份礼物重新推到乔洛野面前,“洛野,这是阿赦专门为你准备的,当初他年纪太小,又刚好碰上第一次易感期,不小心下手重了些,对不起,你的腿……没事吧?”
许嘉音竖起耳朵,眼角悄悄朝周赦瞟。
他们在说什么?第一次易感期?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没等乔洛野说话,乔屿森笑着开口,“夏町哥,你说什么呢,我哥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
夏町尴尬弯唇,“自打洛野受伤之后,我们都见不到他,今晚看到他这个样子,冒昧问一句,他的腿€€€€”
“既然冒昧,就不要问。”一整晚没说几句话的乔洛野终于开了口,将四四方方的礼盒扔了回来,“这东西我不要,我不需要什么道歉。”
周赦眉头极不显眼地蹙了蹙。
乔洛野昂起下巴直视他,“道歉,可不像你的风格,是真诚的吗?”
这情形,显然是对方觉得诚意不够,不愿意接受,夏町偷偷从桌子底下掐了掐周赦的大腿,眼神示意不要功亏一篑。
周赦无动于衷,“听说你在精神病院又哭又闹非要我道歉,我给你道个歉,为了你好。”
话一出,夏町嘴里一喷,捂嘴咳嗽起来。
乔洛野淡淡扫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周赦身上,带了隐隐约约的冷笑。
“可以啊,几年不见,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有长进了,你哪知耳朵听见我又哭又闹,啊?”
“想想不就知道了?还用得着听。”
夏町咳得越发厉害,眼泪都挤出来了,往桌子底下重重踢了周赦一脚。这一下动静不小,连许嘉音也注意到。
周赦不耐烦地瞪过去,“反正我给你道歉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瘸了吗,又不是不能走,犯得着赖轮椅上?”
自打受伤,乔洛野负气不见人,进没进过精神病院无从求证,但周赦亲自动的手,恐怕是除医生之外最了解他伤势的人,原本他就觉得没必要道歉,后来勉强同意后,让老管家打听过实际情况,得到的回复便是瘸了。
alpha恢复能力远超常人,周赦被打成那样都能从病床上下来,更何况伤势较轻的乔洛野?这大少爷,就是骄傲惯了,心理上根本接受不了落下的小残疾。
桌上短暂的沉默,乔洛野冷呵呵笑了一声。
“周赦!”忽然间,乔屿森大吼,不管说什么都笑吟吟的人,居然因为哥哥被人嘲弄而发怒了,“你什么意思?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周赦不为所动,“我没那个功夫。”
乔屿森似乎气得不行,手掌猛一拍桌子,巨响声刺破和谐的交响乐,吓得许嘉音整个瑟缩了下。
眼前这位怒气冲天拍桌而起的alpha,真是他认识的那个牛奶味的会脸红的乔屿森?他想起和周赦吵架那晚,夏町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乔屿森是个危险的存在……许嘉音自认为识人无数,什么样的alpha他都能一眼看透,他是恋爱里的心理专家,他靠这个戏耍了一个又一个alpha,但眼前层出不穷的状况,头一次让他失去了把握。
掌控不了现状的危机感,对他来说才是最致命的。
桌上的争执还在继续,乔屿森咄咄逼人,将桌子拍响了第二次,“问你话呢,周赦!你起来,给我哥道歉!”
话说完,第三下拍桌子的声音响起,比先前两下有气势、更骇人得多。
乔屿森吓了一跳,低头,“哥……”
乔洛野冷眼相对,静静地说:“给我滚。”
同桌几人默契地挑了挑眉毛,皆是诧异。
让人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乔洛野骂完,乔屿森身上的气焰立马灭了,缩着脑袋坐回椅子上,“哥,我替你出出气嘛,那我不出了,你别生气……”
乔洛野静静注视着周赦,根本不看他多一眼,脑袋往旁偏了偏,嘴里只管说:“是你擅作主张叫周赦来给我道歉的吧?这样很好玩?还是你觉得我现在起不来了,没法像以前那样揍你了?”
乔屿森瘪了嘴巴,转眼间变成认怂的小狗:“对不起,我自己打自己。”
说完,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白皙侧脸立马浮现一道红痕。
满桌子人惊诧不已,乔洛野完全不以为然,自顾自嗤笑起来,“M的,算了,听好,你洛野哥哥从来不需要谁道歉,那时候我轻敌了而已,现在再跟我打一架,我保证把你教训得服服帖帖。”
周赦将嘴唇抿得极紧,摆明了不打算说话。
夏町温柔笑笑,打破了这桌诡异的僵局,“洛野,好好养伤吧,阿赦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乔洛野冷笑,“是么,那你准备把许嘉音让给我了?”
看了一整场的好戏,陡然之间提到自己,许嘉音手里的酒杯晃了晃。
他满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和圆。
正想开口质问什么意思,乔洛野满含讽刺地看向这边,“许嘉音,你来陪我们玩个游戏吧。”
他冷冷抬手,侍者连忙弯腰上前,听完吩咐后匆匆离去。他笑得邪肆,仿佛回到当年抱着花强行把许嘉音拦住,“学长,还记得那边那些人吗?大部分都是我们当年的同学哦,还有很多是你的前男友,难得我今晚高兴,我们来玩游戏,你嘛,就给我们做奖品好了。”
宴厅里喧嚣,许嘉音觉得自己提前醉了,听到这样的话语,身体里竟然没有一滴血液有所反应。
乔洛野勾勾手指,将乔屿森叫过来耳语,乔屿森心领神会,笑容友好地解释,“这里这么多人都喜欢学长,要是游戏胜出了,学长就给赢家当一天的男朋友怎么样?这对学长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以吗,学长?”
许嘉音缓缓松开手掌,不知何时,两个手心里捏满了汗。他将手心再度捏紧,不知今晚第几次抬头偷看对面的周赦,随即心里冷冷一抖。
终于这次,周赦在看他,漆黑瞳孔深处亮起一束锐利的光。
四目相交,片刻停顿,他淡淡移开眼,落到胸前亮起的手机屏幕之上,就像从未爱过一样。
掌心一阵刺痛,许嘉音摊开手掌,汗水正在稀释血色的斑点。
他是从云端跌落的鸟,直到此刻,终于认清了失去翅膀的事实。他不可思议一笑,眼尾流过碎光,鼻梁的朱砂痣殷殷动人。
“可以啊。”他忧伤地说。
第44章 轻贱
如果在场有一个人会笑着杀人,那个人一定是乔屿森;
如果在场有一个人会突然发疯把所有人沉进海里,那个人一定是乔洛野;
如果在场有一个人会为了许嘉音拍案而起怒吼不许这么对学长,那个人曾经可能是周赦。
至于其他的,许嘉音不熟了。
他看似谁都认识,可他哪有什么熟人,他和夏町也不熟的,至始至终,夏町没怎么搭理过他,尤其和周赦闹崩之后,他明显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不喜欢,他没必要自讨没趣。
乔家两兄弟想出来鬼主意,然后一拍即合,他要是不给面子不配合,岂不是败了大家的雅兴?
从前他被人当作玩物,现在也是,无非是被轻贱了而已,这怪不得乔屿森,是他自己先轻贱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那样的人。
有时,许嘉音觉得自己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从小看着苏文文轻贱自己,他最是讨厌轻贱自己的人,也是因为这样,不管自暴自弃到什么地步,哪怕撕破脸得罪人,他始终守着自己的底线,保住了这副清白之身,可是有什么用呢?
对于许嘉音来说,给随便在座的谁当一晚上的男朋友,是没什么困难,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乔洛野讽刺一笑,示意乔屿森起来推轮椅,“把愿意玩的都叫到楼上来,其他的随便。”
侍从听了吩咐,正要去办,陪着乔洛野的管家严肃上前,“大少爷,一会儿还要致辞。”
乔洛野不屑冷嗤,“你去致就好了,代表我。”
管家拦不住他,走出去几步,他又停下,“周赦,你不来吗?”
周赦静静坐在那儿,不似想要起身的样子。
这便是他的回答。乔洛野奇怪笑了笑,“随便,我现在不喜欢强求别人了,你只要别捣乱就行,我可不想真的再和你打一架。”
许嘉音心里轻轻动了下,有一只手从他心弦之上用力地拨过。
还是没能忍住,他向周赦看去,周赦从座位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你们玩吧,我没兴趣。”
乔洛野呵呵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些什么,许嘉音深觉那是在笑自己。
他也笑笑,起身跟了上去,再不回头看周赦一眼。
寿星邀请众人玩游戏,又是有奖励这样刺激的项目,来宾里那些虎视眈眈的alpha纷纷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今晚的许嘉音不是许嘉音,只是一件心甘情愿的玩具。江言总说小心遭报应,现在他的报应就要来了,他却生不起反抗的欲望,他还能反抗什么,还要反抗什么,“反正我就是个烂货”,“反正许嘉音就是个烂货”,这样的话说多了,他就真的成了烂货。
高朋满座的宴厅散去了大半人,剩下尽是些女眷,少数几位Omega也跟上去看热闹了,周赦和夏町成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alpha。
大厅里变得安静,乐团没被允许休息,卖力地继续演奏,大约知道台下不再有观众,后续演奏的曲子皆为轻缓的音乐。
夏町左右看看,向身旁问:“你真的不去看看?今晚这里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许嘉音又是一个人,估计真的会出事。”
周赦盯着面前的酒杯,沉默不语。
夏町浅浅一笑,“阿赦,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周赦还是沉默,双眸之中尽是旁人无法看懂的情绪。
夏町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餐具,“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他走之后,桌上彻底安静下来。
周赦抬起手机,屏幕随即亮起,面部识别组件开始工作,锁屏上展开一连串的微信消息,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言。
“他对你还是很特别的,其实他不是故意要耍你们,你知道吗,他有点自虐倾向。”
“我可不是为了给他洗白故意危言耸听之类的啊,音音他呢,打小家里不好,从来没人好好疼过他,后来又在学校里被欺负……”
“MD提起来老子就气,他当时一点不和我说,但凡说了,老子不得冲过去把那群嚼舌根的掐死!靠!气死了!”
“喂喂,可爱多?在吗在吗在吗?”
……
许久没有操作,屏幕暗了一截,即将熄灭之际,江言拨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静待许久,周赦点击接通,冷冷张口:
“他每甩掉一个男人,你就要这么低三下四地替他道一次歉?”
电话那头有喧嚣风声,江言笑呵呵地说:“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活下来的?好兄弟,反正你也没什么损失,不要记恨他,哥请你喝酒。”
宴会厅外传来一阵起哄声,周赦斜眼看了看,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告诉他:“我因为他,被不知道哪些人揍了一顿,腺体受损,差点丧命。”
话筒里仍有风声,江言久久没有回话。
门外的起哄声越来越响,隐隐能听清在喊许嘉音的名字。
“你那边什么动静?你和音音在一起?”
周赦收回目光,“他今晚在哪里干什么,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