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未结,净霖便不曾久睡。次日天未亮,他俩人便已出现在街巷。喜言着灯引路,在岔道口停下。
“千钰哥哥便是经此离开的。”小狐狸抓耳,“而后便不知所踪。”
“此处有经香遗留。”苍霁闻了闻新晨凉风,“他还带着左清昼的文墨。”
“千钰哥哥说那皆是紧要之物,须得他贴身带着。”喜言愁眉苦脸,“如今外守梧婴,内有坏人,千钰哥哥通身灵术也施展不能。只是他认定左郎冤枉,定要为左郎洗清污名才肯自断了结。”
“他无错处,何必自断。”苍霁说,“既然出不去,便在京中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欲要遮掩的,我便欲要弄明白。”
“此话不假,只是千钰哥哥尾巴已断,命不久矣。”喜言息了灯笼,尾巴将露水拍净,说,“那陷害左郎的人,正是一个叫做刘承德的人。你们若能找到他,兴许也能找到千钰哥哥。”
喜言话已至此,剩下的便爱莫能助。小狐狸鞠了几鞠,说:“老板娘身受九天境钳制,不便插|手,唯恐再引来什么醉山僧之流,所以切请两位尽快寻到千钰哥哥,将他带回客栈。老板娘九尾通天,愿舍一尾救他醒悟,忘却前缘。”
“她想要千钰忘了左清昼?”苍霁胸中沉闷,他说,“千钰要和左清昼在一起,这便是他的念头,即便华裳为他着想。也不该叫他忘了前缘。”
“话虽如此。”喜言人小鬼大地长叹一声,对苍霁说,“可是若不能忘记,千钰哥哥岂有活路?他必不愿独活。”
“如要他忘。”苍霁说,“不如让他死。”
喜言尚不懂其中含义,小狐狸懵懂间只觉得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活命更加需要珍惜的事情吗?他又揪了揪耳朵,最终再拜几拜,自行回去了。
苍霁见净霖立于晨雾间,发间微湿,便道:“冷吗?”
净霖回望他一眼,说:“不冷的。”
苍霁觉得净霖如今有问有答的模样很招人疼,不由多看了两眼。净霖却只盯着他,他便问:“看什么?”
净霖说:“忘不掉便放不下,放不下便忘不掉。生生死死轮回不休,左清昼已死,他魂魄归于黄泉,算算时间,怕已经入了轮回道。千钰忘不掉,也追不上。这是折磨。”
“待左清昼忘了他,他也忘了左清昼,两厢再遇,形如陌路,谁也不痛。”苍霁说,“你觉得这般好?”
净霖静立半晌,说:“好。”
苍霁胸中一滞,竟在这个“好”中呆了片刻。少顷,他说:“这般多没意思。”
雾间起风,下了些雨。
净霖撑起拿了一路的伞,替苍霁挡去星点雨丝。他说:“你看他们俩人,往后便是欢时少,痛时多。想起来是痛,梦回去是痛。千钰如非铁石心肠,该如何消受这往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孤苦,他如不记得,还能逍遥一些。这……”
握伞的手被猛地扣紧,伞面登时倾斜,滑挡住了净霖的退路。雨霎时敲打在眉眼,苍霁的眼凌厉直迫,他垂首盯着净霖,竟让净霖稍退半步。可惜这半步紧跟着便被苍霁一步跨满,净霖撞在石壁,手背被握得生疼。苍霁堵着他,逼近他,沉声问他。
“你是千钰么?”
净霖说:“……我不是。”
“你不是。”苍霁将净霖的手越握越紧,“你既然不是,又凭什么管他痛还是不痛?难道因为你觉得他会痛,便能和华裳一道替他做主?他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连自己的命也做不了主,嗯?这天地间没谁能替别人干这种事,他不忘便不忘,那是他和左清昼的事情,不是旁的任何人能插|手、能替行的事情,因为除他们二人之外,谁都不配。”
“所谓情深能抵几场轮回。”净霖被雨水浇重了睫毛,他看着苍霁,“便是看着他们一个二个都死在‘情’字上,也得不到片刻重聚。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苍霁抬高声音,“也不该替他忘了前尘!既然情深似海,能为他断尾续命,能随他扒皮抽筋,痛算个屁!难道他没料得吗?他是心甘情愿。”他拇指粗鲁地擦拭着净霖的眼,“你叫他忘了什么?忘了左清昼?我告诉你,即便你与华裳当真这么做了,他也活不久。所谓刻骨铭心的不是停在记忆里,而是在这里!”
苍霁拽着净霖的手砸在胸口,那里蹦跳的是心脏。它一旦住进过一个人,单凭记忆就想让它装作无事发生?太可笑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行,这怎么能叫苍霁服。
净霖指尖触及到鲜活的滚烫,这烫从蹦跳间传达至他的掌心,甚至传达到了他的胸口。他被苍霁擦红了双眸,在雨中像是被欺负过一样。
净霖指尖微缩,他想逃跑。可是苍霁紧紧摁着他手,五指交叉进他的指间,让他的掌心生生受着这滚烫的惩|罚。
“你道千钰必不会杀左清昼,因为他爱左清昼。但你若叫他忘了左清昼,便无异于让他杀了左清昼。”苍霁肩头已经被淋湿,他恶狠狠道,“你在教唆他杀了心爱,你明不明白?”
净霖被他镇住似的呆看他片刻,苍霁见他眼也被擦红了,发也被淋湿了,便忍了忍,重新打起了伞。
“你对自己说的情根本一窍不通。”苍霁望向雨外,“日后还是叫我一声师父吧。”
净霖垂头,打了个喷嚏。
经香最终散在街头,随着车马人足的碾压,变得零碎难辨。苍霁合了伞靠门柱边,看净霖坐在棚下饮了一碗姜茶。
眼睛还是红的,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苍霁拇指轻轻在伞柄上磨了磨,觉得净霖受不得半点重力,一不留神就会在他肌肤留下明显的印记。
苍霁觉得有点没劲,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似乎是雨天搅乱了千钰的踪影,反正他确实兴致不高,靠着木柱须臾,不再看净霖。
这感觉非常不痛快,像是一拳击在了棉花上。
净霖饮着姜茶,被那股姜味冲得直皱眉,口齿间尽是姜的味道。他缓慢地吞着最后一口,手掌贴在碗边,将方才感受过的温度一点点抵消在姜茶的温度里。
身上一热,被寒气挟持的身体就放松下去。
净霖久坐,心中将冬林、顾深、楚纶,左清昼挨个列清楚,一件件的推过来,再一件件推回去。
京都藏着一个神,他或许授意中渡拐卖,并且为此杀了人。但神仙绕这么一圈,绝不会是为了仅图一时爽快。杀人对神仙有什么诱|惑?他们要的往往是超越生死的缥缈,追寻的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而神仙参与中渡凡事,必先经过分界司审查,或许一个神能有此等恶行,但天上不是所有神仙都是傻子,这等事情必难见光,所以他藏在深处,推出一个个凡人来当棋子,甚至为了保下作案的棋子,宁愿弄死左清昼。
刘承德杀了左清昼,此人先出现在楚纶信中,并且深得左清昼信任。那么他是否一早便知晓左清昼会与楚纶换命?
如果他知晓,那么他们为何会宁可楚纶活下来,也不愿左清昼活?仅仅是因为左清昼的命谱上写明了左清昼来日会彻查拐卖诸案,抓出京中涉案的棋子,搅乱背后神仙的局?楚纶便不可以吗?楚纶分明与左清昼同仇敌忾,并且拥有相等的证据在手。况且若是如此,千钰就是变数,他既与左清昼不可分离,必然会设法为左清昼报仇。既然已经能够捉住千钰,何不将千钰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为何呢。
疑问太多了。
净霖目视老桌的纹痕,觉得这一系列案子便如同乱纹一样搅在一起,混乱的像是麻团。毫无头绪始终难耐,但头绪太多亦是种难耐,因为诸多线索清晰得似如专程放出,它们引着净霖一步步走近,在他不断解拆的过程中将他包围在内。
净霖松开茶碗,余光见得一只犬妖正在嗅苍霁的后背,形容猥琐,好不讨厌。他侧眸冰凉地看过去,那犬妖却恍若不见。
犬妖嗅着苍霁,苍霁抬手将他掼到身前,惜字如金地说:“滚。”
犬妖反倒嗅个不停,说:“滚不得!这位兄弟,你身负经香,香得很。”
苍霁说:“怎么,还要咬两口尝尝?”
犬妖顿做夹尾状,对苍霁低眉顺眼地说了些什么。苍霁眉间一松,看了净霖一眼,侧过身,同犬妖又说了什么。
净霖一概听不见,他茶碗里又添了新茶,只坐淡定。
不多时,石头小人从袖中摸出来,跑过人足和凳腿,趴在苍霁腿后,探出头侧耳。正听得犬妖低声续说什么“不错”、“正是”,它忍不住踮起了脚,凑得更近。
苍霁眼都不转的就捉住了石头,拎在指尖摇晃,说:“专程来替他偷听么?”
石头荡着脚,摇摇头。
犬妖鼻尖耸动,说:“咦!兄弟,你这石头珍奇,是个什么人的……”他后背一凉,神使鬼差地回头,见那不远处的冷面公子正睨他一眼,登时哆嗦一下,说,“那……那便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
石头见犬妖要走,立刻二丈摸不着头脑,听了个云里雾里。苍霁拎着它入袖,说:“走,欺负净霖的时候到了。”
净霖看苍霁坐下,抛出几颗滴溜溜转的银珠,大马金刀地坐凳上,腿撞了撞他的腿。
“我约摸知道千钰在哪儿了。”苍霁说,“消息不能白得,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情,我便带你走一遭。”
净霖说:“这坊间妖怪染了人气,市侩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用金珠买得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买到。”
苍霁舌尖抵牙,冲净霖笑:“你倒是变个钱出来啊。”
净霖拾起银珠,说:“不知道也无妨,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分头你想也甭想。”苍霁说,“但我大可不管此事,去他的铜铃八苦。我要带你走,谁管得着呢?”
净霖说:“你不要铜铃了?”
“它本就不是我的。”苍霁轻踢开别人欲往边上坐的凳,“离山时我不明白,但如今看来未免太蹩脚。它要走便让它走,左右你在我身边,它跑不远。”
净霖只得说:“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苍霁看着他:“对我说,找到千钰你也不会叫他忘却前尘。”
“他与我非亲非故,我说得不算。”
“不。”苍霁眼中漆深,“我只要你对我承诺,你不会让他忘了左清昼。”
净霖松开指,银珠顺着滚在桌面,他说:“你是要我承诺不会让千钰忘了左清昼,还是要我承诺来日我不会忘了你。”
银珠滚掉下桌,蹦在地上。
净霖侧首,直视苍霁:“你待此事甚是执着。”
苍霁被戳中心事也不慌不忙,他说:“那你就对我说。”
棚外雨珠溅起灰尘,跑马经过的行客都成了这一桌的背景。
净霖说:“我若死了,便没有魂魄,提不上忘与不忘。”
“我只要你说。”苍霁说,“管什么生生死死。”
“如我没做到呢。”
“那便是骗我。”苍霁盯着他,“你若是骗我,净霖,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拼成人叫你回来还干净。”
净霖神使鬼差,似是听过一句。
“这是你欠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