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的顾沉舟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
清晨的光线透过木窗射入室内,在地上铺出一层灿金。顾沉舟朝楼下走了几步,觉得身上有些搔痒,垂头一看,才发现昨天洗澡时刷出的血痕已经结了细细的褐色的痂,乍一看去……顾沉舟脸色阴沉地将突然蹿到脑海中的人影挥去。
他走到厨房,实在没心情弄早餐,随便翻出点东西吃了,打开手机看没有短信和电话,又登上QQ,意外地发现卫祥锦居然在线。
“你在?”他给对方发了一个讯息。
“在外边。”卫祥锦的回复很快,似乎手旁没什么事情。
顾沉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卫祥锦倒是又发了讯息:“你这么早上?”
“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事情……”顾沉舟刚刚打出这句话,卫祥锦的信息又过来了,“我听说昨天你动了那几个人,出了什么事?”
正喝着牛奶的顾沉舟胃里一阵翻涌,他用力按着手机键盘:“没什么,只是以防万一……”
“是贺海楼的地儿吧?那个地点你跟我说过。”卫祥锦的敲击速度可比顾沉舟快多了,“怎么没事跟贺海楼缠上了,昨天他是不是玩了个大手笔追人什么的,在泰海河搞什么水上歌舞剧来着?”
“卧槽!”顾沉舟手一抖,没忍住把这两个字发出去了。
那边停了好几秒钟,一个小问号默默地出现了。
“我真该听你的,”顾沉舟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贺海楼这个神经病!他赢了!”
聊天框里的信息停滞了一会,接着顾沉舟的手机震动起来,卫祥锦把电话拨过来了。
顾沉舟看了自己的手机好一会,才克制住没把电话按掉:“喂?”
“发生了什么?”卫祥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说到了末了还打个哈欠,似乎没睡够的样子。
“你昨晚上出任务了?”顾沉舟问。
“嗯,熬了一个晚上,”卫祥锦困倦地说,“正坐车回队里。”
“你在车上睡一会吧。”顾沉舟建议。
“别转移话题啊,”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卫祥锦对自己这个兄弟知之甚深,“贺海楼怎么你了,你发这么大的火?”
顾沉舟不说话。
卫祥锦无聊瞎猜:“昨晚上贺海楼弄那么大排场,追什么人啊?你晚上又跟他去家里……”他想了想,“他不会去追你看上的哪个了吧?”
神经病的世界果然没有人能看明白!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欣慰了,他说:“也没什么……”他非常快速地思索了一下,发现暂时也没什么好理由敷衍卫祥锦,两害相权取其轻,顺着卫祥锦地话往下说,“他知道我看上了一个,结果非得搞那么大排场把人搞上手。”
“然后你就跟贺海楼好好算一算,还特地带上人准备打群架?”卫祥锦觉得不可思议了,他调笑说,“呦,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顾大少。”
顾沉舟实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转开了说:“就是玩玩而已,不说这个,你在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挺好的。”卫祥锦说,“就是有时候——”他呵呵笑了一声,“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执行什么任务吗?全程军队护送一个公子哥进京,你说我们平常摆的架子算什么呀?弱爆了!人家玩个欺男霸女还要把端着冲锋枪的军队别在裤腰上炫耀炫耀呢。”
“这事怎么会轮到你去?”对这种排场顾沉舟倒是没有太多不适应,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他问这句话就是不解怎么会轮到卫祥锦去。
“我自己要去的,”卫祥锦说回正题——这也是他拨电话给顾沉舟的根本目的——时,声音低了一些,话里也没有那种睡不饱的感觉了,“你在京城里头注意一点,是姓汪的,他伯父调职入京,听说要上面有意让他进常委。”
顾沉舟说:“我知道。”
他没有说错,他真的知道——早在两年前的那场噩梦里。
汪博源,春庆市市委委员、常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当局属意的新任太子,顾家第一次站错队的对象。
恍然如隔世。
挂掉跟卫祥锦的通话,顾沉舟有点疲惫地闭一下眼睛,心中油然升起这样的感觉。
那场梦境给他的结果太过惊心,过程却又太过模糊。
他还什么都没有查到,但梦境里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已经悄然而至。
这一次,顾家选择了新任太子,可最后登顶的却是老牌太子郁水峰。
梦境里,顾家为什么选择了汪博源?是因为那场害死卫祥锦又陷害他的车祸,还是因为顾家本身就看好汪博源,又或者现任的太子党并不想接受顾家?
而除了这一次之外,第二次的站错队……
顾沉舟想到了一点,突地一怔。
从做梦之后,他一直以为顾家是接连两次站错队然后被一撸到底。可是回来了真正接触了这些,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是站错队不错,可第二次的时候,太子党已经登顶,顾家的常委位置却是被老当政提起来的,是属于老当政及已经失败的新太子党一派。
那会不会,这个第二次站错队,不是顾家站错,而是碍了当局的眼,“被”站错……
九常委九常委,九分之一的表决权,位高权重还不是自己人,谁能放心?
如果是我站在那个位置,顾沉舟扪心自问,我能放心吗?
——当然不能。
如果是我,只要可能,我也会清除之前的势力放上自己的人。没有什么对错,这就是政治。
所以选择只有一次,这一次不能选错。
不然没有这个理由,总还有另一个理由,没有这一天,总还有另一天。
总要把你搞倒腾出位置来。
“汪博源,”天香山脚下的小院里,顾沉舟坐在餐桌前,指节轻敲桌面,轻声地、反复念叨,神情专注得如同要把这两个名字牢牢刻在心上,“郁水峰。”
“汪博源,郁水峰;汪博源,郁水峰……”
汪博源进京之后的动作,比顾沉舟想象得高调许多。
但这并不太难以理解,作为被现任当局属意的新任太子,在老太子已经定了几乎有十年的情况下,他总要做出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在顾沉舟这个三代的圈子里,这样的证明由汪博源的侄子,现年二十六岁的汪荣泽完成。
饭店的选择依旧是圈子里的人经常去的国色天香。
顾沉舟来到国色天香时,被迎宾小姐迎到最里头规格最高的那一栋小楼。
树木掩映的小径里,他在昏暗中轻轻挑了一下眉梢:国色天香里最高规格的独栋楼,在平常一向是做部级官员宴请用途的,现在居然开放给一个三代……可见汪博源要代替郁水峰的“小道消息”,传得有多猛烈了。
走进名叫“夜听风荷”的独栋小楼,被邀请的公子哥在大堂中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顾沉舟打眼一扫,就在一溜熟面孔中找出了唯一一个生面孔。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高瘦男人,穿着唐装,脖子上挂着一枚绿得夸张的玉观音,正侧头跟人说话,从顾沉舟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对方眼下的阴影——顾沉舟想了想自己查到的资料——多半是玩女人玩多了的结果。
“顾少来了。”
“顾少到了。”
顾沉舟一进小楼,参差不齐的招呼声就响起来,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向顾沉舟。
顾沉舟含笑点点头,快步走向汪荣泽的同时光明正大地看向对方,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逝的不悦。
气量太小了。顾沉舟静静地想着。他也知道这位三代,汪博源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唯一的侄子据说很受宠,在汪博源当庆春市市委书记时更是第一太子,有时候风头还能盖过汪博源自己的女儿。
“汪少。”顾沉舟含笑着跟汪荣泽握了握手。
“顾少。”汪荣泽只跟顾沉舟浅浅一划就收回自己的手,“久仰大名啊。”
“这话应该是我说,”顾沉舟笑笑,“汪少是走在我们前头了啊。”他说的是汪荣泽已经进了体制的事。
汪荣泽一摆手:“都是家里的要求,不进不行,混混日子罢了。顾少坐,快坐,人到齐了我们也可以开席了。”
这话是在隐晦地点出顾沉舟的架子大,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
顾沉舟淡淡一笑:“这话说得是,上菜吧。”直接就反客为主,将了对方一军。
汪荣泽脸上一黑,坐回椅子上不再说话。
顾沉舟跟着坐下去,拿桌上的毛巾简单擦了擦手,又丢回盘子。
顾家直到现在还是中立,不倾向老太子也不倾向新太子,汪博源在梦境里头是失败的,可政治这种东西,不到最后谁敢说结局一定如何?如果汪博源这次也是失败,到时候汪荣泽不过是地上的一滩烂泥,不值一顾;而如果汪博源没有失败,汪荣泽到时候就是炙手可热的大太子,他也没有必要太得罪……现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必要表现得靠近谁不靠近谁,只等他爸爸在政治上做出决定——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这一次,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顾沉舟在国色天香和汪荣泽吃饭的时候,正德园里,顾老爷子和顾新军也正在书房聊天。
他们说的刚刚好就是新旧太子的事情。顾新军将那位的意思简单说了一下,就等顾老爷子的反应。
顾老爷子修剪着一株盆栽榕树,慢慢问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顾新军沉吟半晌:“有那位的支持,汪博源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这就是说他倾向汪博源了。
“你打算答应?”顾老爷子问。
顾新军摇摇头,摩挲着茶杯说:“汪博源和我共事过,我比较欣赏他的个性和观点。但现在这个局势……”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念头在九常委的位置上打了个转,还是说,“我退一退吧。”
顾老爷子缓缓点头:“也好。”他拿着剪子,一小片一小片地修剪着面前榕树的枝叶,“你退到地方几年,再回来时九常委还是可以冲一冲的。郁水峰这十几年来……”他不知为什么,没有说下去,“汪博源站不站得稳还是两说,靠在他身上,没有必要。你如果想进,我还活着,你的履历也够,顾家自己就有一争之力。”
“不要去掺合新旧太子的事情!”顾老爷子的声音慢慢严厉起来,他咔嚓一声,干脆地剪掉一条枯了的分支,“顾家还没有到要靠站位来博前程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