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
国色天香的“夜听风荷”小楼中,从上菜开始,顾沉舟只随便吃了几口东西垫垫肚子,就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喝,间或和身旁的人随意说几句,同时放一些注意力在汪荣泽身上,很快就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一直和其他人说话的汪荣泽突地转过身来,端起酒杯对顾沉舟说:“顾少,我敬你一杯。”
顾沉舟心下微疑,面上不动,举杯笑道:“汪少太客气了,今天你是主我是客,该由我来敬你才是。”
“顾少这么说就是不给我面子了,”汪荣泽假作生气,“我在庆春的时候就一直听说顾少的名字了,都说顾少能力强手腕高,是圈子里的头一份。我那时候还有点不忿,心想这多半是因为郁少沈少都不在的关系,没想到来了京城一看,才发现他们说的还真不夸张。”
他嘴里的郁少和沈少是郁水峰沈佑昌的儿子,郁水峰和沈佑昌一个副主席一个总理,他们的儿子当时在圈子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不过这跟顾沉舟没有太大的关系——顾沉舟十五岁的时候,这两个大少就已经进入体制淡出圈子了,其后偶有回来,也只是参加非常私人的聚会,并不在圈子里露脸充大哥。从这方面来说,这两位的涵养比面前的这个可是高上了不少。
顾沉舟笑道:“不值当什么,都是大家给面子。”
“顾少这么说就谦虚了啊,”汪荣泽笑道,“今天这顿饭不算,改日我做东,请顾少和大家好好玩玩,顾少到时候一定要给面子才是。”
顾沉舟心道这位大少还真是一刻也不浪费地想巩固自己在圈子中的地位。他的指腹在玻璃杯边沿摩挲了一下,权衡着答应和不答应的利弊。要说答应,这一个请字就想让他牵头把大家叫去,可不是让他做了传话的跟班?什么都没开始就先低了一头;要说不答应,他顾沉舟这个名字就该在这位大少心头挂了号了……
他倒是无所谓进退,平常坐着所谓头一份,一部分是在彰显自家实力,另一部分——难道还有大丈夫不爱权与势的?他们这些三代在圈子里混什么?混的就是这一个体面。这个体面看不见摸不着,但一旦拥有了,能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
只是现在不比平常,做什么都要谨慎三分。自己家里又在做什么打算?如果还是打算靠着汪博源,他倒不妨稍退一步;但如果不打算靠着汪博源,他就没有必要卖人这个面子了……顾沉舟心思几转,面上并不作色,只笑道:“瞧汪少这话说的,汪少刚刚进京城,我们怎么样也要先带汪少游几个景点看看京城中好玩的事物——再说其他,是不是?”
听了这话,汪荣泽眉间一展,心说这个顾沉舟还真是圈子里的老手。他刚刚拿话试探顾沉舟,不论顾沉舟答应不答应都顺着他的话头走,让他一摸倾向。但顾沉舟偏偏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还拽出“地主之谊”来打太极,这是要再观望的意思啊。
得到这个答案,汪荣泽不说满意,但也没有不满意——这点城府和度量他还是有的——笑吟吟地就要举杯喝掉,但没等他一杯闷下去,外头就传来男人带笑的声音:“这里可热闹了啊,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一张椅子?”
声音传来的一瞬间,顾沉舟脸上的笑容突地裂了一下。
但好在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朝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唯一和顾沉舟脸对脸的汪荣泽也在没防备的情况下呛了酒,正辛苦地弯腰咳嗽着,根本没来得及注意顾沉舟的不对劲。
倒是从门口走进来的人除了最开头漫不经心地朝汪荣泽的方向瞥了一眼外,就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顾沉舟身上,因此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这一个瞬间顾沉舟的神情变化,他唇角的笑容立刻就变得古怪了,还不由自主地向两侧扩了扩——但几乎立刻的,他就因为扯到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淤青而轻咝了一口气。
这时候汪荣泽终于压下了自己的咳嗽声,他恼火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第一眼就差点笑出来:“这位——”他认真看了看对方面孔: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笑,就是一张特别英俊的脸上残留了各种虽淡但十分密集淤青,就跟一块白丝绸上的黑点一样醒目,可见当初这位被揍的时候,揍人的一方一定施力均匀并全方位各角度地照顾到了这位英俊的面孔。
作为一个男人,汪荣泽现在是对对方那张脸一点嫉妒之心也没有,他心道这是哪一个啊?混得也忒凄惨了一点。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刚才居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有点意外,看了看周围,又问一句:“这位是?”
“我来介绍。”顾沉舟已经平静下来。圈子里的介绍也有自己的规矩,贺海楼的身份在那里,他又坐在这里,那么要为汪荣泽介绍,就该由他这个和贺海楼身份差不多的人来,而不是其他那些身份更低的——这个约定俗成适用于圈子里任何没有公开翻脸的人。
“汪少,”顾沉舟站起来,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淡的笑容,“这位是贺总理的外甥贺少,贺少,这位是汪书记的侄子汪少。”
是贺南山贺总理啊。汪荣泽脸上本来还有些隐忍的笑容一下子就直白地浮现出来了,他带着略显矜持地笑容,先以目光注视贺海楼好几秒,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原来是贺少啊——”这个少字拖得特别长。
贺海楼轻轻一笑,表现得比汪荣泽还夸张,只见他就伸出个指尖在汪荣泽的掌心里碰一下就立刻收回了手,然后说了一句:“原来汪少是汪书记的侄子,我听到消息时还以为是市长的公子呢。”
汪荣泽的脸立马黑了。
顾沉舟在一旁听着实在有些想笑,这两个人要在身份上做文章,还真是王八说乌龟,大家一个样。
跟汪荣泽握完了手,贺海楼扫一眼周围,笑道:“大家都在这里——不介意我临时过来吧?”他嘴上是问着,但话音没落,已经转头吩咐一旁的服务员加张椅子,并且就指在顾沉舟身旁。
见贺海楼这样,汪荣泽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
顾沉舟倒没表现出什么,只对贺海楼淡淡点了一下头。本来坐在顾沉舟旁边的人连忙挪了挪位置,让新加的椅子能摆下来。
汪荣泽看着贺海楼一坐下,立刻就皮笑肉不笑的说:“贺少来得不巧,我们已经吃一半了,这可委屈贺少了。”
坐在汪荣泽旁边的顾沉舟无语了一下,正想打个圆场——虽说他对汪荣泽也没什么感觉,但要跟贺海楼一比,这个心眼不太大的公子哥简直就像个天使一样可爱了。可见人都是比出来的。
但贺海楼已经似笑非笑地朝汪荣泽睨了一眼:“不委屈。”他转头对服务生说,“再上一桌来,算在我的帐下。”
这话一出,汪荣泽差点拍案而起!还是坐在他右边的一个人连忙暗暗拉着他袖子把他拉下来了,笑说:“贺少也太着急了,汪少刚刚觉得委屈了贺少正要重新叫一桌子呢!”他说着也转头对服务员说,“快重新上一桌来,贺少可是难得的客人,平常请也请不来的。”
国色天香的服务员也是久经训练,见客人达成了一致,也就目不斜视地收拾桌子,对就在眼皮子底下的暗涌视若无睹。
开头两句话连吃三个憋,汪荣泽冷笑了一声,对着贺海楼说:“贺少脸上的装饰很别致啊,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问,贺海楼就算脸上不变色肯定也再悠闲不了,没想到贺海楼居然笑起来:“汪少也觉得这个别致?跟我所见略同啊!我去了野生动物保护区一趟,找里头的一匹烈马练了一下,可惜还没多碰几下,就被他拖了好长一段距离,唉,技不如人啊。”他一张脸上,左脸明晃晃是遗憾,右脸明晃晃是回味,再真实不过,说得汪荣泽都心头一愣,觉得对方恐怕是在说实话——事实上贺海楼可不是在说实话?那匹马现在还就坐在他身旁呢。
顾沉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觉得自己最近真不太能跟贺海楼一起——卧槽好想砸烂酒瓶掀了桌子照对方脑袋上砸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不过能叫贺海楼肆无忌惮地说下去,顾沉舟就不是顾沉舟了,他脸上也跟着带了些淡淡的笑意:“贺少真是幽默。”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本来顺着贺海楼思路走的众人再仔细一看贺海楼的脸——可不是幽默?什么样的马拖着人走能拖出这样均匀的淤青来?明显就是被人打出来的嘛!
这么一思考,再想到贺海楼之前遮掩的话,众人的表情就暧昧起来了。尤其是汪荣泽,只差直接发出笑声了。
顾沉舟发了话,贺海楼倒也不介意,端起酒杯朝身旁的人举了举,也不让对方做什么,自己直接一口干了,然后说:“顾少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既然是圈子里的,自然早就习惯从一句话一个表情看背后的含义。
刚刚顾沉舟的一句话,汪荣泽已经判断出对方对贺海楼不太友善——那么对贺海楼背后的那些势力,贺南山和贺南山靠着的郁水峰,是不是也不太友善?——这样是不是也可以引申出顾家的一些态度?
只是贺海楼随之的回答又让汪荣泽有些看不懂了:贺海楼这样的态度,是郁主席一系正在极力争取顾家呢,还是顾家和他们已经有了点不说出口的默契?
汪荣泽思考的时候,顾沉舟也在思考。
圈子里的人固然风光无限,但只要是人,有风光就肯定有无奈。
汪荣泽代表汪博源,贺南山亲近郁水峰。
只要顾家还没有明确表态,他就不能做出太明确的态度,哪怕是对着贺海楼……
或许郁一系也是一个选择,不过得先让贺海楼不再打他的注意。
顾沉舟微笑着和贺海楼碰了一下酒杯。
得让贺海楼真正知道什么叫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