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坐落于刺使府北院,由相里柳设计改建。
一条狭长的石路将场地一分为二,左侧靠墙摆放数个武器架,立有四五个木人,并有高近两米的木桩;右侧立有数个箭靶,之间相隔十余步,是府内健仆和私兵练习箭术的场所。
此刻,袁峰立在场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对准二十步外一个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气,小脸紧绷。
嗡!
弓弦振动,箭矢飞-射而出。
带着翎羽的箭尾划过一道弧线,距靶子尚有五步远,斜斜的扎入地面。
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
周延正要开口,校场边忽然响起掌声。
声音引来场中注意,众人转头看去,袁峰惊讶出声:“阿兄!”
“阿峰做得不错。”
桓容信步走进场内,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虽不通武艺,当初家兄练箭时也曾看过。阿峰不过稚龄,习箭仅三月,有此表现已是不易。打好基础是根本,勤学苦练,日后定有所成。”
“诺!”袁峰用力点头,郁闷一扫而空,瞬间斗志昂扬。
慕容冲环抱双臂,听到桓容这番话,想起战场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
“敬道着实谦虚。”
“凤皇何出此言?”
“当初你我战场交锋,冲即是被敬道所擒。”顿了顿,慕容冲眯起双眼。
“冲四岁习剑,五岁控弦,十岁上阵杀敌。敬道说自己不通武艺,岂非是说,冲是败在一个不通武艺的人手里?”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冲”。
桓容笑了笑,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摇摇头,道:“凤皇历经沙场,当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当日之事,容终有几分取巧。真论武艺,九成不是凤皇对手。”
慕容冲愣住。
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容会说出这番话。视线扫过校场内的健仆私兵,表情中浮现诧异。敢这么说,不怕失人心?
“对了,”桓容话锋一转,道,“凤皇为何在此处?最后五十件皮甲已送至北地,另有一批绢绸白糖即将送出,凤皇不是该准备启程北返?”
“敬道真要放我走?”慕容冲面带不信。
“为何不放?”桓容表情不变,“定契时早有约定,容非不守约之人。”
慕容冲依旧半信半疑。
在盱眙这些时日,出入有私兵跟随“保护”,打探消息不甚方便,却也见识到许多北地没有的东西。
撇开往日成见,不得不承认,桓容屡行仁政,将辖下治理得很好。
乱世之中,边境之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荒废的田地能够大量开垦,城内商贸繁荣,且能市贾不二、客似云来,非寻常手段可以为之。
走在盱眙城中,遥想当年邺城,再观叔父治下的高句丽,慕容冲总会咬紧后槽牙,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桓容能做到,他也能!
想到北边的战事,慕容冲又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皮球,满嘴都是苦味。
如何做,又该从哪处着手?
如今的他,面对和秦氏一样的问题。
幽州的政策固然好,却无法照搬到北地。不提其他,单是免税一项,慕容冲就死活做不到。
叔父将丸都划给他不假,然而战事频频,辖地内的高句丽人也不老实,不增税收就不错了,免税?简直是做春秋大梦!
每每想到这里,慕容冲都不免丧气。就像有一盘炙肉喷香的摆在眼前,明知滋味不错,就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到最后,全都化为无奈,成为堵住嗓子眼的石块,吐不出咽不下,着实令人难受。
“凤皇?”
慕容冲一会皱眉一会摇头,桓容连唤两声,方才堪堪回过神来。
记起方才表现,慕容冲微现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桓容面前走神。
桓容没有就此事多言,或许也为照顾他的面子,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开,并言几日后有商队启程,如果慕容冲愿意,可以随商队一起北上。
“商队不走陆路,而是走海道。”桓容笑道。
秦氏许幽州商队借道,已是大开方便之门。若知道队伍里有慕容鲜卑,即使不当面翻脸,今后也未必给出类似方便。
从海中行船则能避免这种麻烦。
而且,桓容正向寿春集结兵力,随时准备拿下豫州。早点把慕容冲打发走,也好最大程度的拖延消息,避免动静传到北方,引来有心人注意。
他十分清楚,自己盯着北边,北边的政权同样盯着东晋。尤其幽州地处边境,近来风头又盛,一举一动都引人关注。
以秦氏的立场,短时间内不会同晋交恶。
氐人则不然。
苻坚脑袋一发热,满朝文武捏起来都拦不住。加上王猛卧病在床,更没人能加以劝说。
之前有西迁的柔然部落拉仇恨,苻坚暂时顾不上南边。
随着寒冬过去,草原上恢复生机,柔然人忙着放牧,没心思南下抢劫,氐人腾出手来,难保不会打东晋的主意。
如此一来,桓容要防备的对手又多出一个。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拐弯,氐人没有攻入邺城,苻坚失去统一北方的机会,地盘远不如历史中的大,甚至还缩水不少。
桓容管辖的幽州不同氐人接壤,长安想要派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镇守荆州的桓豁!
这位的军事才能不下桓温,治军很有一套。
如今叔侄结盟,有了幽州的钱粮支持,暂时达不到北伐的条件,挡住几千氐人不成我问题。
之所以是几千,不是桓容低估苻坚,而是随着局势变化,氐人的边境被秦氏蚕食,国内的流民不断南下东逃,力量再不如以前。加上和秦氏、柔然的几场战争,要巩固边境安全,兵力更是捉襟见肘。
故而,能派出几千已经是桓容高看。说不定朝中意见不统一,将兵南下也是走个过场,出工不出力,甚至改换门庭另寻“雇主”。
桓容着急打发走慕容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慕容冲南下后,丸都暂由慕容令掌管,期间镇-压两次叛-乱,趁机将慕容冲任命的官员换掉大半。参照历史,慕容令想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和慕容评的战斗中,慕容垂逐渐占据上风。
不想让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快,桓容不介意给慕容垂的后方找点麻烦。至于效果大不大,看看慕容德之前的所作所为就能推断出几分。
只要慕容冲和慕容令闹起来,慕容垂必定会受到影响。如此有一来,北边的乱局休想短期结束。
慕容鲜卑曾雄踞六州,慕容垂慕容德皆为将才,不能弱其实力,早晚将成大患。
桓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没有慕容鲜卑牵制,秦氏必定会扫清边境,进一步拿下氐人。但是,他宁可同秦氏刀兵相向,也不愿见到慕容鲜卑再入中原。
“有舍有得。”
目送慕容冲离开校场,桓容深深叹息。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头,就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满脸担心。
“阿兄为何叹气息?”
“为何啊?”
桓容弯腰抱起袁峰,弯起嘴角,“想到今后要做的事,心中没底。”
“阿兄不用担心。”袁峰认真道,“学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龙凤,仁德宽厚,必会得道多助。”
“是吗?”桓容诧异。
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谙法家学说的倔老头无疑。想想几次见面的情形,桓容真心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会这么高。
“阿兄,峰会尽快长大。”袁峰搂住桓容的脖子,允许自己撒娇一回,“慕容冲十岁临战,我也能!到时,我为兄长扫清前敌,做阿兄帐下的陆伯言!”
“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着怀里的重量和温暖,笑道,“我等着那一天。”
“阿兄放心。”袁峰认真道,“峰正习《六韬》,武艺尚有欠缺,兵法定当熟用!”
“你不是想学法家?”
“是啊。”袁峰点头。
“精力可济?”
“可。”袁峰笑了。
“莫要累到自己。”桓容叹息一声,“如果累得生病,我将你院中的竹简全部没收,一个月不许你进藏书的库房。”
“没收?”
“全部收走。”
“阿兄——”
“撒娇无用。”
“阿兄……”
“没得商量!”
桓容硬下心肠,抱着袁峰走出校场。将小孩安置到厢室,召来蔡允凌泰,命其扮作私兵,“护送”慕容冲北上。
“到了盐渎,将此信交给我兄。”桓容写成一封书信,交给蔡允收好,“船至加罗,可秘密上岸,依计划行事。”
“诺!”
蔡允投靠桓容日久,始终没有太大建树。典魁钱实没法比,眼见许超周延等屡立功劳,官品飞升,心中当真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做的又是老本行,激动和兴奋几乎抑制不住。
当下抱拳应诺,正色道:“使君放心,仆定不负使命!”
桓容点点头。
慕容冲在盱眙数月,即使受到限制,看到的听到的依旧不少。这次回去,和慕容令必有一番相争,是胜是败,一时还很难料。若是慕容垂插手,很可能火没烧起就被熄灭,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派蔡允北上,是帮忙添柴泼油,顺便捞些人口外快。
桓祎想出的办法,在晋地没法推广,没道理在三韩不能用。他要带回的是劳力和田奴,不做补充州兵之用,是不是汉家子并关系。
不地道?
桓容冷笑一声。
之前交易回的人口,不发慕容垂埋下的钉子,其中竟有五六个是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仁我不义。
没法立刻开撕,顺手扎两刀,对桓使君而言全不是问题。
或许是怕桓容改变主意,慕容冲收拾行礼的动作极快,送行宴后,带着护卫随商队上路,半点没有耽搁。
桓容特地出城相送,目送队伍走远,才对骑着小马,一同出城的袁峰道:“阿峰,要不要去坊市看看?”
“阿兄不用处理政务?”
“不用。”桓容笑道,“贾舍人和荀舍人就要回来了,为兄可清闲数日。”
小孩眼睛亮了。
“峰想去糖铺!”袁峰轻轻踢了下马腹,小马哒哒哒走在大马身边,时而打个响鼻,引来大马一瞥。
估计是觉得奇怪,这么矮,偏偏又不是马驹,目光都带着稀奇。
谁说动物没有好奇心?
桓容拍拍马颈项,笑道:“好,就去糖铺。不过,糖不能多吃,否则会牙疼。”
“恩!”
小孩用力点头,小脸瞬间笑成一朵花。同时开始盘算,究竟该买哪一种,听说又制出一种新糖,加了牛乳,味道极好……
看着这样的袁峰,桓容不禁摇头失笑。
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鹁鸽,发现桓容的队伍,立刻振翅加速,飞到近前咕咕两声,引来桓容注意后,盘旋一周,落到桓容肩头。
“阿圆?”
抚过鹁鸽后颈,解下鸽颈上的竹管,展开藏在其中的绢布,桓容猛地拉住缰绳,双眼圆睁。
巴掌大的绢布,上面仅有潦草的五个字,道出的消息却是石破天惊。
大司马病危!
建康,台城
勉强上过两次朝会,司马昱病情陡然加重,医者被召入太极殿,十二个时辰不离。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离殿中,却无法靠近榻前。
褚太后亲来探病,却被徐淑仪和胡淑仪合力拦住,压根不许她入内殿。
“这是何意?”看着挡在身前的宫婢宦者,褚太后沉下脸色。
“何意?”徐淑仪冷笑一声,“太后心知肚明。”
“淑仪慎言!”
褚蒜子是太后不假,司马昱却是她的长辈。同理,徐淑仪仅是“妾”,但为王府旧人,如今万事不惧,根本不打算给褚太后面子。
天子病入膏肓,皇太子尚未定下,满朝文武盯着太极殿,这个时候,徐淑仪不怕撕破脸,甚至期望褚太后能一怒之下,在殿门前闹起来。
“慎言?”徐淑仪冷笑,“太后,莫高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什么心,那两个奴子又是什么意,休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褚太后不言,双眼盯着徐淑仪,目光冰冷。
“淑仪说出这番话,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死吗?”徐淑仪上前半步,手指擦过褚太后的脸颊,“褚蒜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怕死,你没什么可以威胁到我。反过来,你以为推那两个奴子上位,他们会遵守承诺,一心敬着你?”
褚太后目光更冷,仿如淬--毒-的刀锋。
“孝宗在位,你能够掌权多年,全因他是你的亲儿子。”徐淑仪拉长声音,“东海王继承皇位,你再次临朝摄政,全因他生母已死,外家不振,没有外戚可以扶持。”
说到这里,徐淑仪勾起嘴角,笑容里尽是嘲讽。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可不一样。”
“那昆仑婢降位不假,人却没死。以她的出身,没几分心计,你以为能连生两儿一女,活到现在?”
“之前伺候官家的美人滑胎,有传言那昆仑婢是被陷害。无妨实话告诉你,事情全是她做的,官家半点没冤枉她。”
“褚蒜子,”徐淑仪似笑非笑,挑起褚太后的下巴,没有半分尊敬,“你以为,奴子登基之后,是尊奉生他之人,寻求朝中士族支持,还是愿意由你掌控,做你手中的傀儡?”
“没有东海王,或许你还能如愿。现如今,”徐淑仪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你还能如愿?”
话落,转身走回殿中,再不看她一眼。
胡淑仪站在原地,开口道:“太后,您终归是官侄妇,官家不方便见你,还请自重。”
比起徐淑仪,胡淑仪言简意赅,却更加毒辣。
褚太后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脸色煞白。立在殿前许久,心知无法迈进半步,终于不甘的转身离去。
殿门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目睹整个过程,脸色都有几分难看。
徐淑仪经过两人,冷笑一声,十二未见。
胡淑仪则停下脚步,意味深长道:“郗刺使已抵建康,两位殿下好自为之。”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互看一眼,都是牙关紧咬,握紧双拳。
咸安二年五月,郗愔应征入朝辅政。
抵达建康当日,台城即下圣旨,宣郗愔入太极殿。殿门关上,君臣秘谈整整一个时辰。因宦者宫婢尽数遣退,无人知晓两人谈话的内容。
翌日朝会,天子强撑病体露面,当殿宣读旨意,追封琅琊王妃为皇后,并以其陪媵王淑仪为继后。
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满朝尽是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关头,天子不立皇太子,而是册封皇后!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道惊雷又下。
立司马曜为皇太子,以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原东海王司马奕降县公,移幽州。
“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
旨意宣读完毕,殿中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