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第三百零三章

太元七年,六月

秦璟从西河启程,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秦玚、秦玓接到急报,同样没有久留,隔日就启程离开,分赴西海三韩,迅速调粮征兵,防贼备边。

乌孙高车部落达成一致,各部首领盟师漠北,杀牛羊奴隶上百,以血祭告上天。

号角声中,骑兵纷纷上马,挥鞭向漠南进发。队伍经过因大旱枯黄的草原,马蹄声犹如奔雷,瞬息卷起黄沙漫天。

高车乌孙诸部大举南下,先入漠南,后窥中原。沿途经过,仿佛蝗虫过境,无论汉胡尽皆遭殃。

朔方、雁门、广宁、上谷、渔阳等郡先后升起狼烟,遇到贼兵来袭,当地太守披坚执锐,亲自登上城头,组织起将兵防御,打退来犯之敌。

朔方和广宁太守主动出击,追出敌兵十余里,杀敌三百。不想遭遇埋伏,不慎陷入包围。若非雁门和上谷察觉情况不妙,迅速派出救兵,恐将为敌所趁,遭遇不幸。

察觉胡贼来者不善,且军中很可能有谋士,边境各郡愈发谨慎,不敢再莽撞出击。

太守写成战报,遣人飞送长安,同时张贴告示,派人广告郡内:胡贼来犯,边界诸郡县不稳,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助将兵戍卫边州。

为防边民在外遇袭,各郡太守先后下令,召集散落在外的边民,或是赶往城内,或是前往边堡。

“田地荒芜可再垦殖,人命如果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散吏奉命奔走,一遍遍说着相同的话。连续数日,终于将多数边民召入边城。实在离得太远,验明身份之后,散入士卒戍卫的边堡。遇战事起来,亦可作为补充力量,助将兵戍卫边防。

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除开荒之外,边民多擅打猎。遇青黄不接时,常结伴入山林。

只要人数充足,遇上狼群都能一战。

有的边民主动放出诱饵,就为诱-野狼前来。猎得一张好皮子,能从商队手里换来不少的粮食和海盐。

这种生活方式,注定了边民体质强悍。

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上阵杀敌,凭人头领取赏银,是边州青壮习惯的一种养家方式。

此番高车乌孙大举来犯,起初仅是试探,派出小股贼兵骚-扰。一旦探明边界诸郡的虚实,就要大举进攻。

这种手段,更验证雁门太守之前所想,贼兵中有谋士!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陆续飞入长安。

秦璟升朝会,召集群臣,当殿下旨开国库,并调并州、中州兵增援边郡。

调兵尚且好说,粮食实在难寻。

六月中旬,幽州又起飞蝗,刺使太守亲率将兵灭蝗,并依长安旨意,当众架起大祸,当着百姓的面烹食蝗虫。

无非情况紧急,又有天子派来的使臣,幽州刺使未必愿意这么做。

想到见底的府库,面对一张张饥民的面孔,思及州内已有盗匪的苗头,刘刺使当下心一横,将烤得酥脆的蝗虫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乎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囫囵个的吞进腹中。

有刺使带头,治所官员岂能落后。

于是乎,甭管愿意不愿意,众人都要尝一尝蝗虫的味道。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背过身去干呕;有人则是心生诧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出筷子又夹起一个。

无论如何,有当地官员亲自示范,带头吃起蝗虫,幽州百姓终于相信,告示中不是虚言,蝗虫的确可食。

纵然过不去心中那关,自己不吃,大量捕捉亦能换粮。

蝗灾的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从南边赶来,如前次一样,以物易物。当地百姓捕到蝗虫,都可向商队市换粮食、海盐和布匹等。

既有朝廷组织,又有市粮的途径,当地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扑灭蝗虫的劲头十足。

不出半月,商队带来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

“数日后会有粮食送来,诸位父老大可放心,无需着急。捕来的蝗虫可晒干磨粉,方法不难,市价比鲜货高上两成。”

圣旨下得及时,治所方法得当,有将兵带头灭蝗,又有商队运来的粮食,幽州的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知晓商队北上,此间有桓汉天子的授意,幽州百姓由不信到感念,赞颂之声不绝。

王刺使很快察觉这种变化,却是无计可施。

哪怕知晓情况不对,也无法强令百姓,更不能驱逐南地商队。如果一意孤行,甚至会引起民-乱。

幽州灾情迅速缓解,貌似安稳下来。

实际上,从刺使以下,州郡县官员都有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借这次灾情,桓汉正在慢慢渗入北地,凭借手中的粮食争取民心。

对方做得光明正大,当地官员无可奈何。

拿人?

以什么借口?

对方市粮,不安好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商队四处活动,传播桓容的仁厚之名,桓汉的仁政逐渐深入人心,当地官员始终无可奈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

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

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

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还是坚持作个忠臣?

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

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

太元七年,七月

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

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

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有人表示赞同,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

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转向郗愔。

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当殿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

“会面之地,需得谨慎。”

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

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

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

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大熟,国库府库充裕,存在一定优势。

如果立即开战,胜负在五五分。

然而,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事同长安起干戈。

百年来的教训太过惨烈,汉家百姓被胡贼□□,凄惨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无损挡在中原之外。

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

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

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此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得失衡量,而是放眼全局。

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

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

对于这些人,桓容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毕竟,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

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于桓容的施政理念保持怀疑,并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的才能。

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

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有太多的烦心事。

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

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

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

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少。他需要时刻惊醒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

有了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

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实行的官员考核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

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

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

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

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

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

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周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其皆西来,肤黑类猿,飞汉土之人。”

看到周仲孙的秘奏,桓容嘴角直抽。

他佩服古人的脑洞,却对这种“匮乏”的形容很是无语。

西域胡发瞳异色,类猿;更西之地来的商人,完全不用说,丑陋多毛,类猿。至于表书中的僧人,不出预料的话,七成来自于后世的天竺和东南亚,一样是是肤黑类猿。

总之,凡异邦之人,统统类猿。

这不是他信口胡诌,关于类似的形容,史书上曾有过记载。

换成后世,绝对有一场口水仗可打。如今却是态度认真的记录,每次他看到,都忍不住的嘴角直抽,两次忍不住笑出声来。自然引来史官奇怪一瞥,心中怀疑,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管可不可乐,周仲孙的秘奏引起桓容的重视。

经过慎重考虑,并询问过郗愔谢安等人的意见,桓容下旨,不许这些僧人沙弥入境,已经进来的,发现一个撵一个。

还是那句话,他对宗教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国家想要进一步发展,在统一后进一步扩大版图,有些苗头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太和七年,八月

秦玦秦玸带兵增援朔方,挡住高车大军。

秦玖得旨意,率西河兵北上雁门,经过数年,再次临阵杀敌。

秦玚镇守西海,牢牢挡住乌孙骑兵,未让氐兵踏入西海半步。

秦玓返回三韩,亲自率军剿灭高句丽残余势力,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旧土上过了两遍筛子,又立起五座京观。

秦璟收到桓汉国书,将长安暂托秦玒,点文武二十余人,伴驾赶往荆州。

双方的会面地点定在襄阳,为确保安全,桓冲离开姑孰,先奔襄阳,从侄子手中接过当地防务。

长安亦调遣精锐,在秦璟到来之前,布下重重防护。

沿着边界线,双方摆开架势,刁斗森严,旌旗招展。

知道的,这是两国天子会晤,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长安和建康一言不合,正准备开战。

小小一座襄阳城,聚集了天下目光。

无论长安和建康,此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变化。

相比他人的紧张,桓容则十分放松,从建康登船,过豫州后改行陆路,恰遇八月好景,心情十分不错。

秦璟没有太多赏景的心思,快马加鞭感到襄阳,抵达后方才得知,桓容尚在途中,两日后才能抵达。

看着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以及跟在苍鹰身后,无论如何甩不掉的鹁鸽,秦璟拉住缰绳,打出一声呼哨。

看到秦璟,苍鹰立即发出鸣叫,从半空俯冲而下。

举臂接住飞落的苍鹰,秦璟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漆黑的双眼映出光影。

晚有何妨,他等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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