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林错觉【17】

六年前,龚海强在718省道撞死老人雷红根,事后企图逃逸,遭到协警追捕时甚至袭警。协警徐辉在对其追击途中间接导致了龚海强发生二次车祸。龚海强死后,徐辉引咎难辞,被开除职务。

徐辉于同年八月份转业,离开警察队伍,做了几年房屋中介,渐渐积攒了些人脉和经验,开了家不大不小的房屋租赁托管公司。

身着职业套装的前台领着夏冰洋和任尔东经过一层格子间,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夏冰洋透过稀松的百叶窗往办公室里看,看到里面几个胸口均别着‘XX经理’名牌的年轻男女一字排开站着,手里拿着笔和本,正在听总经理徐辉的训话。

“徐总,有人找您。”

得到允许后,前台姑娘推开办公室房门道。

门一开,夏冰洋立刻和徐辉打了个照面。

徐辉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没有扎领带,西装外套敞着,但是再怎么笔挺的衣服也掩不住他发福的身材,年轻时的神态在他身上消失的很干净,他此时是一名纯粹的步入中年的商人。

徐辉个子挺高,但敦实的身材把他坠的显矮,两层双下巴他的脸掩去了棱角,只有眉宇间还依稀留着年轻的神韵。他脸上满是精明的神气,看人时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通过仪容样貌猜度对方的身价,很是狡黠。

总经理办公室里竖了一面白板,徐辉站在白板前像一位授课的教师般,手持马克笔,正在为几名下属授课。

不等他开口问,夏冰洋率先走进去,朝他伸出手道:“你好,南台区二分局,夏冰洋。”

徐辉放下右手的马克笔,握住夏冰洋的手,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只笑,不答话。貌似在心里揣度他的职位。

夏冰洋看出来了,补充道:“二支一队。”

徐辉这才‘哦’了一声,侧身把人往里让:“小宋,倒两杯咖啡。”

三人呈品字形坐下,秘书小宋端来咖啡,徐辉亲自端到夏冰洋和任尔东面前。

“你们都是二分局的?”

徐辉笑着问夏冰洋和任尔东。

任尔东拿出警官证给他看,他才放心地点点头。

夏冰洋道:“我们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下六年前发生在718省道的一起车祸。当时你是目击者。”

徐辉左手掂起小小的奶壶往他们两人的咖啡杯里加奶,道:“哦,你是说龚海强撞死雷红根那起车祸?”

夏冰洋伸手虚拖了一下壶底,笑道:“你记得很清楚。”

徐辉放下奶壶,苦笑道:“想忘也忘不掉啊。”说着垂下眼睛,怅然地叹了口气。

任尔东拿出了录音笔在手里转了两圈,道:“徐总,那我们开始吧。”

徐辉看他一眼,笑道:“到我家聊吧,离这儿,就在后面的小区。”

徐辉住的地方只和公司隔了一条街,是一座有了些年头的小区,通过和徐辉的闲聊,夏冰洋得知他的房子是在六年前置办下的,他本来打算买了新房就和女朋友结婚,但是女朋友家里不同意两人的婚姻,女朋友和他分手后,他一直单身独居到现在。

任尔东和他打趣道:“你现在事业这么成功,怎么会找不到老婆?”

徐辉笑着摇头,只连说了两声‘难’,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任尔东不再多问,慢走两步和落在后面的夏冰洋并肩,低声问:“怎么样?”

夏冰洋拿着一瓶结冰的矿泉水贴在太阳穴,被天上毒辣的阳光刺的抬不起眼睛,懒懒道:“精明的生意人。”

昨天晚上他和任尔东在酒吧里泡了一夜,凌晨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洗把脸就上班了。他的酒量早在上警校时就练出来了,虽然称不上千杯不醉,但是这些年能把他喝趴下的人寥寥可数。现在酒精上脑,被阳光一晒,脑浆子沸腾了似的在脑壳里咕嘟咕嘟地冒泡,头疼的想一头栽地上。

任尔东酒量一般,很明智的从来没和夏冰洋拼过酒,因此泡了一宿的吧依旧十分清醒,还有兴致看夏冰洋的热闹。

任尔东看着他问:“你昨晚怎么了?不太对劲啊。”

夏冰洋架着任尔东的脖子,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全都压在他身上,用冰水冰着微微浮肿的眼眶,侧过头闻了闻衬衫衣领,没理会任尔东的话,问:“我身上有味儿吗?”

他没时间换衣服,只往身上又喷了两下香水试图遮住烟酒味。

他成功了,任尔东只在他身上闻到了让人心神凛动的香水味,于是揉了揉发热的鼻根,道:“我顶讨厌大男人喷香水,太油腻。不过喷在你身上倒还不错。”

夏冰洋把衣领往外一摺,冲他一笑:“性感吗?”

任尔东把他扯的大敞的衣领又拽回来,还帮他系上了一颗扣子,道:“别浪了宝贝儿,再浪你就自燃了。”

夏冰洋挂在他身上,单手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笑道:“放心,你爹的燃点很高。”

徐辉住在5号楼201,打开防盗门,推开一扇漆的鲜红的木门。

夏冰洋站在门口,抬了抬夹着香烟的右手,问:“介意吗?”

徐辉道:“不介意不介意。”

等夏冰洋和任尔东走进去,徐辉又道:“不用换鞋了,待会儿小时工会来打扫。”

房子是三室一厅的,面积不小,一堂鲜亮的木器。看来徐辉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家里到处都摆着看不出年份的作古瓷器,和木制的家具,走在里面必须加以小心,不然一个错身间就会不小心打破昂贵的木器或者瓷器。

门堂和起居室通往阳台的地方都挂着一串串珠帘,墙上张贴着附庸风雅的字画,装修风格很是作古,书卷气很浓郁。

房子里开着窗,窗外的风吹进来,染了几分家具的木香,穿堂的风也是凉丝丝的,至于其中,幽静又闲适。

看到人家的装修风格,夏冰洋顿时觉得他家里现代化十足的装修低了一个档次。

徐辉招待他们在起居室里一张茶桌边坐下,开了一盒上好的竹叶青,烧水泡茶,殷勤又热情。

夏冰洋坐在一张红漆八仙椅上,端起徐辉摆在他面前的一精巧的木制茶杯,拿在手里看了一圈,趁徐辉起身去取茶镊子,凑在任尔东耳边低声道:“小叶紫檀。”

任尔东道:“麻雀虽小,金玉满肚啊。”

夏冰洋点点头:“上档次。”

起居室东面立着一面柜子,红木的质地,正面镶着大面的玻璃窗,里面三层窗格,零星地竖着几本书,摆着几张照片。第三层挡板上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顶警帽。

夏冰洋放下茶杯朝柜子走过去,略弯下腰看着警帽旁边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徐辉,穿着崭新的天蓝色短袖,肩上配着警徽肩上,戴着警帽,和两名同事站在巡逻车前对着镜头敬礼微笑。旁边还有一张徐辉参加单位联欢会时挥笔作画的一张照片。

徐辉掂着一壶开水回来,看到夏冰洋正在看立在玻璃柜里的照片,走到他身边笑道:“我们三个同一批被分到巡逻大队,说好了要一起考公务员,争取全都转正。没想到我那么快就走了。”说着,他曲起食指弹了弹玻璃窗,笑道:“以前多神气。”

警帽和照片被他收藏在玻璃柜里,想来他十分留恋曾经作为一名协警的日子。

徐辉泡好茶,给他们倒满,道:“夏队长,过来喝茶。”

夏冰洋应了一声,但没坐回去,而是走到窗前,倚着窗台抽烟着道:“我们来找你,你好像并不意外。”

徐辉没着急回答,先抿了一口茶才道:“其实我有些意外。我知道龚海强的妻子栾云凤这些年一直在上诉,想过你们会不会重新调查这件交通事故,没想到你们还真来了。”

任尔东拿出录音笔放在茶桌上,道:“那就说说吧。”

徐辉回头看了看被锁在柜子里的警帽,眼睛里的精明和狡黠逐渐褪去,换之沉甸甸的感伤,神色瞬间黯然了许多,道:“这还得从4月15号说起。”

4月15号,徐辉和往常一场,沿巡逻路线在718省道巡逻。那天下了很大的雨,718警亭里的同事叮嘱他路上开慢点,别急着赶回来吃烧鸡,他拿着对讲机和同事玩笑了几句,很快就挂断了通话。

当时道路上基本没什么车,只偶尔窜过去一辆出租车或者私家车。他们的巡逻路线是从东边的718省道入口到西边的警亭,往常巡一趟需要三十分钟,那天受到恶劣的天气影响,仅从警亭到东边的省道入口就花费了将近二十分钟,回来的路上顶着风,他更放慢了车速。

就在他经过大桥洞十几分钟后,龚海强驾驶的面包车从后面超过他的车,以不低于80迈的车速几乎在道路上飞驰。

他当时就对着扩音器向前方超速的面包车喊话,但龚海强充耳不闻,于是他当即联系前方警亭准备对龚海强的面包车进行拦截。他刚联系完警亭,就见前方风雨摇撼的路边忽然闪出一道人影,那人就是雷红根。

龚海强似乎没看到老人,或许看到了,但来不及降速,又或者他降速了,但是面包车距离太近,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转向。

无论怎么样,最后的结果都是龚海强驾驶的面包车撞到雷红根,雷红根的身体从北面单行道被撞飞到西面单行道,一条胳膊几乎碎裂,半张脸血肉模糊,浑身多处骨折,趴在地面,血瞬间流了一地。当场死亡。

车祸后的面包车抵着路沿石,车尾和车头闪着急促的转向灯。

徐辉想下车看看老人的情况,不料肇事车辆却想要逃逸,他当即发动警车,奋起直追。被追赶过程中,龚海强驾驶着面包车蓄意撞击警车,徐辉屡屡躲开了龚海强的撞击。但是龚海强似乎一心想要甩开身后的警车,疏忽前方出现的一道需要转弯的路口,等他转弯时,车身已经掉下路基石,车头冲到路旁的斜坡。

徐辉说他现在都记得龚海强的面包车在斜坡上连滚了四五圈才砸到泥坑里。

徐辉回忆起龚海强一身是血被困在稀烂的面包车里的一幕,时隔多年,依旧面露愧疚,道:“我本来只想追上他,没想到他会出车祸。”

夏冰洋问:“后来?”

“后来我联系警亭的同事,把昏迷的栾云凤送到医院。”

风忽然大了起来,夏冰洋关上一扇窗户,走到茶桌边问:“栾云凤一直口口声声说车祸现场还有一辆肇事的货车,你有印象吗?”

徐辉皱起眉,细想了一会儿:“货车?当时路上只有我们两辆车,我没有看到货车。”

“那就是没有?”

“我不能保证其他路段有没有,但是我的确没有看到货车经过。”

夏冰洋把烟头按在茶桌上的烟灰缸里,低头沉吟片刻,道:“那就是说,车祸现场只有龚海强驾驶的面包车?”

徐辉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夏冰洋道:“是啊,只有一辆面包车。我在六年前就说过了,你们怎么还在查这件事?”

夏冰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不说话。

徐辉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移向同样一言不发的任尔东,又看向夏冰洋,道:“等等,你们,你们在怀疑我?怀疑我说谎?”

他养尊处优多年养出的白嫩面皮迅速涨红,狠狠地把茶杯掼在茶桌上,气愤道:“你们为什么怀疑我?有什么理由怀疑我?我又有什么理由说谎!”

夏冰洋看着他,不为所动,只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一粒烟灰,和任尔东略碰了碰眼神。

任尔东便笑道:“没有没有,徐总你别多心啊,咱们也算半个同事,我们怎么会怀疑你。”

徐辉郁色难平:“好,既然你们怀疑我说谎,那你们联系法院吧,给我做测谎!”

任尔东又和夏冰洋碰了一个眼神,见夏冰洋一副置身度外不准备参与的模样,只得笑呵呵地安抚徐辉的情绪。

等到徐辉脸色好看了些,任尔东才道:“徐总,还有几个时间点得跟你对一对,对完我们就走。”

徐辉沉着脸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随时开始。

在任尔东和徐辉核对时间点时,夏冰洋在起居室里晃了一圈,掀开把起居室一分为二的帘子,走到里间。

里面是教小些的起坐间,摆着一组木制沙发,也有一方小阳台向外延伸出一米多的宽度。

阳台前挂着浅蓝色水晶纱裁成的帘子,帘子后是开着窗户,阳光明盛的阳台,透过蓝色的纱帘看过去,阳光也泛着阴阴的蓝色,像美丽又神秘的深潭。

夏冰洋很喜欢被风吹动的蓝色纱帘,和纱帘后泛着蓝光的阳光,于是朝阳台走过去,掀起帘子走到阳台,这才发现阳台上立了一面铜镜。镜面是打磨过的,在阳光的反射下像荡起了层层的水纹,人照在里面,也随着水纹流动。

夏冰洋站在镜子前拨了拨刘海,理了理衬衫衣领,又看了一眼阳台的景致,正要转身离开,阳台忽然吹进来一道风,不仅吹开了纱帘,也吹迷了他的眼睛。

一粒细小的尘土吹到他眼睛里,他用力揉了揉眼皮,下眼帘转眼被揉出一点水光,异物入侵的不适感消失了,但视力还有些模糊。

就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一个人从水光荡漾的镜子里走了出来——不,应该是一道人影在镜子流动水纹里逐渐变的清晰。总之他就那么凭空出现了,出现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阳台里陡然出现一个人,夏冰洋没有时间思考,下意识的把手伸向腰后想取下手铐,手指刚摸到质地冰凉的手铐,却又顿住了。

他不敢相信出现在阳台的人竟然是纪征,他和纪征已经多年没见,只在司法系统中找到了纪征的近照。当纪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纪征在一片淡蓝色的柔光的包裹中朝他走了过来。

纪征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因天热而敞着西装外套,衬衫却一丝不苟的系到第二颗纽扣。他长着一双瞳孔漆黑、神光内敛的凤眼。眼光流而不动,漆黑的眼珠上像汪了一层冷水。

他微微垂着眼睛看着夏冰洋,嘴角含着一丝温柔又凝注的微笑。

夏冰洋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他,正要叫他的名字,却被他抬手捂住了嘴巴。

纪征并没有碰到他,只是横着左手手掌虚搭在他的嘴巴和下颚前。夏冰洋下意识随着他的走进往后退,一步退到墙壁前,怔怔地看着他。

纪征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笑道:“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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