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洋的手机因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了,所以打不通。
他暂且与世隔绝,在家补觉,一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朝窗外一看,太阳赤沉沉的悬在城市腰线,苍青色的云靉透出一圈粉色的光边,大把大把鲜亮昏黄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金粉。
夏冰洋侧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黄昏风景,等清醒得差不多了,掀开被子下床。
他在家几乎半|裸着,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外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浴袍大敞着,随着他的步子被风兜起来,整个人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拔掉手机充电线,拿着手机一边开机一边往客厅走,没走几步,右脚刚要落下去,猛地抬腿往回收,身子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一仰,亏他反应快,及时原地转了个圈才没把自己掀翻,然而一句脏话已经脱口而出。
“卧槽!”
他定了定神,即惊又怕地瞪着地板上的一团橘色绒毛,气急败坏道:“谁让你进来的!”
小橘猫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尾巴来回扫了一圈。
夏冰洋往客厅看,发现夏航早走了,家里只剩下他和这只猫。
“别动啊,你敢动我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丢下一句警告,夏冰洋小跑进厨房,拿出一双微波炉专用的隔热手套戴在手上,又回到卧室,蹲在小猫面前酝酿了好一会儿勇气,才狠一狠心,像扫地似的一手垫在地上,一手把猫往前推,推到右手掌心。他双手端着猫一阵风似的跑到客厅,把猫放在落地窗前的城堡里。
把猫放在猫窝里还不放心,夏冰洋怕它乱拉乱尿,就把猫窝端起来放在吧台上,这样猫就算出来,活动的区域也只有两米长的吧台,除非这小东西有胆子往下跳。
随后,夏冰洋把自己收拾的潇洒利落地出门了。
他在一串的未接来电里格外注意到纪征的,于是在车上给纪征拨回去,但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嘟’的一声挂断了。
夏冰洋不死心,正要再拨,手机先一步响了。
是党灏。
夏冰洋没着急接,而是在路口红灯前停下车,看着前方路口等手机响了一会儿,即将挂断的时候才接通。
“党队。”
党灏未语先笑:“别客气,夏组长。”
夏冰洋微勾了勾唇角,但没笑出来。他当然知道党灏为什么转变对他的态度,昨天晚上他拿下了麻东生的口供,麻东生亲口交代了杀死冉婕的犯罪事实,为闵成舟洗净了嫌疑,也是为公安机关板回了公信力。
这么大的事,瞒不过市局和厅里,密切关注复查组动向的党灏自然也不会落于其后。无论党灏待不待见他,此时党灏都是感谢他的,因为他暂时地挽回了闵成舟生前身后的名誉。
党灏一直说他天真,此时夏冰洋觉得党灏也很天真,他天真在自信心过于强盛所以无所不为,而党灏天真在太看重恩情道义所以感情用事。
党灏说要请他吃饭,晚上在鸿宴楼定了包厢,请他们小组成员们大吃一顿,即是为他们庆功,也是为他们收官。
夏冰洋只是看似天真,实则狡诈似人精。
他只是略微转转脑子,就听懂了党灏话里的深意,笑道:“别麻烦了党队,现在庆功还早,收官也还早。”
党灏迟了一会儿方笑道:“麻东生不是已经交代了吗?冉婕的案子已经破了。”
夏冰洋道:“冉婕的案子是破了,但袁湘湘的案子还没破。”
党灏又笑:“怎么?你还想掺和袁湘湘的案子?”
红灯到头了,夏冰洋驾车驶过路口,道:“没办法啊党队,这两件案子太像了,我本来以为袁湘湘和冉婕是同一个人杀的,现在伸出来个麻东生,只是杀害冉婕的凶手。杀死袁湘湘的凶手另有其人。我想着拿下麻东生的口供就能一箭双雕,现在冉婕的案子破了,袁湘湘还悬在你那儿,我也没帮上你的忙,心里很过意不去。”
党灏就烦夏冰洋这一点,说话一点都不干脆,惯会打黏黏糊糊的太极,看似把话说的漂亮圆滑不肯得罪人,其实已经把人都得罪光了。
党灏本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为他庆功,没想到夏冰洋破了冉婕的案子还不肯收手,还要插手袁湘湘的案子,这让他实在有点气闷,念在夏冰洋刚洗刷了闵成舟的冤屈才没有对他责难,便道:“那就改天吧,等袁湘湘的案子也破了,咱们再好好聚聚。”
夏冰洋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恐怕你请我吃饭,吃的也是名副其实的鸿门宴,“行,到时候我请客。”
他出门的时候正是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时间,交通繁忙又堵塞,在路上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警局。
警局里活跃的气氛不同于往日,夏冰洋从进门开始点头应好,一路点头点到脖酸。
复查组办公室里聚集了几个编制外的干警,和任尔东说说笑笑,见夏冰洋推门进来,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
一人道:“夏队,你才来?”
夏冰洋笑道:“你刚才看见我了?”
那人笑道:“没有没有,陈局找你呀。”
夏冰洋把身上的墨镜和车钥匙等物卸掉扔到桌上,‘哦’了一声,顿了顿方道:“你上去看看陈局在不在办公室。”
“好嘞。”
那人应声去了,很快回来,道:“陈局刚才去市局了。”
夏冰洋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往娄月的办公桌走过去。
几个来串门的见他脸色还是淡淡的,自讨了没趣,又闲谈了几句就走了。
夏冰洋斜坐在娄月办公桌边上,顺手拿起娄月摆在桌角的一只肚子上镶着表盘的企鹅公仔抱在怀里,道:“我翘班的这几个小时,有什么大事发生?”
娄月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晃着鼠标,看着电脑目不斜视道:“陈局找你三次,算吗?”
“陈慧兰女士找我一般都没好事,不算。”
娄月淡淡道:“局里和厅里都来电话找你。”
“也不算大事,不然他们就派车去来接我了。”
“一个小时前,检察院侦查处的把麻东生带走了。”
夏冰洋点点头,道:“这个算,手续都齐全了?”
“全了。”
娄月把鼠标一推,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椅背道:“你最好找个熟人盯梢,别让麻东生乱说话。”
夏冰洋把企鹅夹到胳膊肘里,拿出手机按着:“找谁合适?”
任尔东走过来搂住夏冰洋的肩膀,笑道:“找你的老情人,唐检。听说她年底有望升副处长。”
夏冰洋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看着他问:“副处长?”
“嗯呢,人家家里有钱有势,个人能力还那么突出,凭什么不能升?”
夏冰洋摇头感叹:“比不了比不了。”说着话锋一转,道:“你给她打个电话,请她盯着点麻东生,尽快向法院提起诉讼。”
“你跟她什么关系,我跟她什么关系,我说话能比你有用?”
夏冰洋反感他这口气:“你打不打?不打就让黎志明打。”
娄月:“去一边吵。”
夏冰洋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一脚把任尔东踹远:“滚出去打电话。”
等任尔东出去,夏冰洋又问:“袁湘湘生前的联络人查的怎么样?”
娄月道:“你想问她出事之前都和谁联络过?”
“嗯。”
娄月递给他一份名单:“能查到的都在这上面了,我挨个调查过,这些人要么是她的同事,要么是她的老乡。她几乎没什么社交活动。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两个人我用红笔勾出来了。”
夏冰洋了一眼那两个名字,然后在名单下面找到两份档案表,正是这两个人。档案表中有一行和被害者关系,一人是袁湘湘的同事,一名是袁湘湘的同乡。夏冰洋决定优先从袁湘湘的同事王丽娟开始调查,毕竟她才是和袁湘湘亲密相处的人。
王丽娟现在在一家足浴会馆做技师,接到夏冰洋电话时刚和同事交班,正在等公交车。
夏冰洋问她袁湘湘遇害前有无和可疑人员来往,可疑人员的范畴为以前从未出现过,忽然在袁湘湘身边出现的人。
王丽娟道:“好像没有,我和她在同一家饭店上班,还住同一间宿舍,她的事儿我都知道。她朋友也不多,身边没什么可疑人物。”
夏冰洋想了想,又道:“袁湘湘的尸体被埋在八方街绿化带,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远距离抛尸,要么凶手作案后就地埋尸,她有和你提起过八方街吗?”
“八方街?好像也没有,那个地方以前挺乱的,距离我们的宿舍也远,她从没跟我提过要去八方街……”
说着,王丽娟口吻犹疑起来。
夏冰洋察觉到了,道:“你想起什么了?”
王丽娟道:“也不算什么,就是她跟我说过两次她不想住在宿舍,想自己租房子住,不知道和案子有没有关系。”
袁湘湘想租房子住?
夏冰洋立即想起八方街的前身是一片筒子楼,那里住着许多外来务工的外地人,或许袁湘湘为了租房子而去了八方街?
夏冰洋当即道:“王女士,这条线索很重要,我需要当面和你谈谈,你在哪里?”
王丽娟有点慌:“啊?我在公交车上准备去医院看我爸爸,我爸刚做完手术,我得给他送饭。”
夏冰洋即刻准备动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道:“没关系,我去医院接你。”
“别别别,你还是在我家等我吧,我给我爸送完饭就赶回去。”
“也好。”
随后,万丽娟说出一个地址和一座小区就挂了电话。
“我出去一趟,你们继续排查六年前筒子楼里的住户,有事打电话。”
话音还没落地,夏冰洋已经走远了。
任尔东打完电话回来,在楼道里碰见他,见他步履匆匆,便喊了声:“市局明天要开记者会,点名让你参加!”
夏冰洋像一阵风似的刮到楼下去了。
王丽娟住在一座很有年头的职工小区,街串街,巷串巷,小区面积虽大,但楼房破败,路面也坑洼不平。
摸到王丽娟说的三号楼,天已经全黑了,夏冰洋把车停在楼底下,坐在一堆废弃的铁框架上。
刚才王丽娟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正在回来的路上,大约二十分钟到。
小区很破旧,连杆路灯都没有,除了路还算宽之外,没有丝毫可取之处了。
夏冰洋在一片昏沉沉的黑暗里点着一根烟,抬头看着城市上空被割的烂碎的天空,天很黑,似乎悬的很低,周围很寂静,不时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夏冰洋边抽烟边等,烟抽到一半,手机响了。
他以为是王丽娟,却看到来电显示纪征的名字。
“纪——”
“你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
纪征截断他的话,口吻罕见地显得强硬。
夏冰洋静了一静,道:“哦,我手机没电了,就关了会儿机。”
“没出什么事?”
纪征听起来在关心他。
夏冰洋垂着头微笑:“没有,我能出什么事儿,你找我有事?”
他听到电话那头纪征极其不明显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停了一会儿才道:“今天白天我去雷红根家里看过了。”
“哦,有发现吗?”
纪征淡淡道:“我怀疑龚海强调头了。”
夏冰洋脸上笑容一僵,迅速跌宕干净,正色道:“龚海强调头了?”
“是,我问过雷红根的家里人,他家里人说雷红根在4月15号出门是为了去棋牌室打麻将,棋牌室在718省道南面。如果雷红根的确是在去棋牌室的路上出的车祸,那他的出车祸的地点是在从东往西的单行道上,这和徐辉的口供一致。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在雷红根的房间里发现几个治疗风湿病的空瓶子,他在案发前一天把药吃完了,而那两天又是暴雨,他出门是也有可能是为了买药。他平常买药的药店在718省道北面,如果雷红根是在去买药的途中出车祸,那他出车祸的地点就是从西往东的单行道上,不符合徐辉的口供。”
夏冰洋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几下,不自觉地捏紧了香烟,沉声问:“那你怎么确定龚海强调头了?”
“如果雷红根是在买药途中出车祸,车祸地点就是从西往东的单行道,龚海强只有从前面的十字路口调头,才能开车走在从西往东的单行道,才能撞到雷红根。”
纪征很聪明,当他发现无法从龚海强身上找线索证明龚海强有无调头,他就反过来从受害者身上找线索,证明龚海强有无调头。
夏冰洋相信他做的所有推理,但是有一点至关重要:“你有证据证明雷红根是去买药的途中出车祸,而不是去棋牌室的途中出车祸吗?”
纪征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被车轮碾压成纸片的药瓶,借着车里的灯光,清楚的看到药瓶上印着黑体‘莱佛米特片’,道:“有。”
“什么证据?”
“我在雷红根家里见过一种药瓶,雷红根有在药瓶上写明服药的次数和数量的习惯,而我在718省道南边的空地上捡到了这种药瓶,上面还有用黑色油性笔写的服药的次数和数量,我向雷红根的家人核实过,为了方便让子女算账分摊他的医药费,雷红根一直以来都保存吃完的药瓶,从没少过一个。但是这个空药瓶,我却在路边捡到。”
夏冰洋沉默片刻,道:“雷红根或许是因为记不得药的名字,所以拿着空药瓶去药店买药,也就是说他走的是从西往东的单行道,而不是从东往西的单行道。”
他眼前忽然浮现这样一幅情景——
暴雨天,因药物吃完又苦于风湿发作,雷红根离开家去买药,他记忆力不好,为了以防买错药就拿着空药瓶,就在他去买药的途中,龚海强的货车迎面冲过来和他发生车祸,他手中的药瓶被车轮碾压,又被暴雨冲刷,无声无息的委身于杂乱的石子地面。
但是如果他推测的正确的话,徐辉又为什么会说雷红根出车祸的地方是由东向西的单行道
徐辉在说谎吗?他为什么说谎?他又有什么理由说谎?
右边巷口忽然传来一道光,伴随着吵嚷的声响。
夏冰洋扭头看过去,见一辆警车停在巷口,两名民警把正在扭打的一对夫妻拉开,警车车头的灯光和车顶的警灯闪成一片,很热闹。
夏冰洋怔怔地看着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心中猛地一沉,仿佛万丈深渊一脚跌空,让他眼前晕眩了片刻。
他慢慢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心跳声快的似乎掩过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又缓慢道:“纪征哥,你还记得洪芯下车后,出现在孟翔出租车后视镜里的那道光吗?”
“记得,怎么了?”
夏冰洋死死捏住手里的烟头,冷漠的口吻微微颤抖,道:“那是警车的灯光。”
没错,纪征看到的那抹似蓝又似红的淡光,是警车的警灯所散发出来的灯光。
夏冰洋忽然回头看向身后破败高大的建筑,它就这样死寂的立在深沉的夜里,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他想起来了,王丽娟说袁湘湘生前有租房子的打算,而徐辉转业后的工作恰好就是房屋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