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三月二十七日,石碑无进展,日本方面已派人持续跟踪藤川师徒,期间藤川与音羽财团总裁音羽鸠彦往来两次,可疑。
三月二十八日,北京。宗玲问我把笔记记得怎么样,我拿给她看,她好像很无奈,说我把日记记成了工作总结,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写的。
记日记的习惯也是她建议的,几年前偶然一次谈话,她说我在人世活了这么久,身上还没有人味儿,我问她什么叫人味儿,她说就是烟火气。但我不知道烟火气具体又是怎么样的,像普通人一样工作吃饭睡觉,还不算有烟火味吗?
宗玲说普通人写日记,都会在日记里适当宣泄负面情绪,或者写能够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但我既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什么开心到想要记下来的事情。
不过我也希望自己活得更像普通人一点,所以我在宗玲的建议下,开始写日记,写一本,烧一本,这样既不至于泄密,又能在某个阶段自我回顾总结。
但我太忙了,日记很快变成周记,现在又变成笔记,希望这个习惯能继续保持下去。
三月三十日,音羽鸠彦这个人的履历太完美了,二战后白手起家,在战后日本工业繁荣起飞阶段赚取第一桶金,逐渐发展出一个庞大商业帝国,中间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障碍,我们询问了几个商务部的同事,他们说这几乎是在创办企业过程中的奇迹,除非这人在战后历届政府中的权力能够一手遮天,竞争对手都不敢得罪他。此人值得深挖下去,待查。
宗玲今天送了我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大全》,说我的笔记像记流水账,我在她走后,把书转送给了看潮生,他到现在连写个报告都能挑出一堆错别字,这本书更适合他。
三月三十一日,何遇太胡闹,他不仅跟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普通人走得很近,还一直撺掇他报考特管局。对方根本不是此道中人,就算根骨还不错,现在也早已错过学习的最佳年龄。作为一名特管局成员,何遇居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被我扣了三个月的奖金。如果他屡错不改,今年的奖金就不用想了。
宗玲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一个人能够接二连三引起我的注意,并让我对他产生某个持续的念头,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那就证明我还是很有人性的,只是不善表达。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何遇,每次看见何遇,我都想扣他的钱,这就是所谓的牵绊?
还是算了,我不想跟何遇度过一辈子,有时候甚至想拿针把他的嘴巴缝上。
四月三日,郑穗特地给我打电话,请我手下留情,还说冬至那孩子有修行的天分。难得他会为了这点小事亲自给我电话,那个叫冬至的普通人,应该很投他的眼缘。我也知道他有天分,但世上有天分的人很多,但他就算能顺利通过考试,也未必能熬过接下来的培训考试。
我问郑穗,他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进特管局,郑穗居然说他是因为在山上看见我斩妖除魔的样子,觉得很威风。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化形这么多年,我知道人类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心血来潮,而做出一些事后就反悔的冲动事情。这样的人进了特管局,只会浪费资源,我不可能同意。特管局不是陪他玩耍的地方。
四月九日,今天会后,何遇问我对冬至的看法,我告诉何遇,我不赞成让对方进特管局。何遇给我展示了那人画的符,说对方只看他画了一次,就能画出这种成果,说单从符箓而言,这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我问何遇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师叔这辈子没收徒,想找个合缘的徒弟,一直没找到,如果进不了特管局,就想带他回閤皂山,让师叔掌眼。
我知道何遇打的什么主意,等那人进了閤皂派,就算是踏入修行界的大门,到时候再想报考特管局,我也没有阻拦的理由了。
下班之后,那人的履历报告正好也下来了。三代清白,背景干净,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游戏公司从事美术工作,辞职之后前往长春旅游,正好遇上我们。凭这份履历,他想要在前线部门任职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想考特管局后勤,也未必没有机会。不过我暂时不想告诉何遇。
四月十日,北京。何遇把人带进特管局,还让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他今年的奖金可能不想要了。
何遇跟我保证,说对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想要报考特管局的,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先观察吧。
四月十五日,何遇师弟程洄出事了,也许和人魔有关。
冬至只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何遇却要带他一起过去,我知道何遇想磨炼他,向我证明冬至有这方面的潜质。这样的举动很危险,但我没有阻止何遇,他应该学会怎么去担负起一件事,为别人的安危负责,他现在还缺乏这方面的大局观,只有真正发生危险,才能让他警醒。
何遇是二组里最有潜力的人,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我不可能永远在他身边提点,在他们头顶遮风挡雨,他们必须成长起来。我不会让他拿普通人的性命去冒险,所以在冬至身上做了点手脚,以防万一。
四月十七日,果然出事了。
如果不是我提早防范,又通过他心通跟冬至交流,昨天他们两个可能会永远被困在结界里出不来。何遇明年的奖金也没了。
经过我的警告,看潮生和钟余一应该不敢再借钱给何遇。
四月二十日,冬至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这次在羊城,他们能降伏人魔,他功不可没。
我决定了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主意,但在这件事上,我的确看走眼了。
四月二十五日,冬至加了我的微信,似乎怕我反感,态度小心翼翼,没敢多说。
不过能看出他的想象力很丰富,因为朋友圈里全部都是他在各地旅行时的见闻,连这次去羊城,跟出租车司机聊天,也能写下一大段,挺有意思。
五月一日,今天下班早,工作都处理完了,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头一件事是去看朋友圈,看了几条之后发现这不是自己一贯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月二日,应该是从觉得冬至的朋友圈有趣时开始的。
五月五日,以后想要看何遇什么时候在玩游戏,不需要直接找上门了,因为他的朋友圈全部都是游戏升级分享。冬至的朋友圈,就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小人间,很有趣。
我似乎第三次提到他的文字和见闻有意思了,这说明了什么?改天问问宗玲。
五月七日,魔气死灰复燃,战斗远没有结束。
五月十八日,各地魔物事件频发,彼此之间应该都有所关联。
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那边果然有异动。
冬至说要请我吃饭,提了几次,我答应了,不过最近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五月二十二日,我看到他在练习符咒。
对普通人的程度而言,他的进步确实称得上一日千里。虽然他现在还是很弱小,也缺乏足够的判断力和警惕,但他也有自己的优点。
我想宗玲的话是对的,人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以前我大多只看见人性中的黑暗,而对于优秀的品格,我已与人类中的佼佼者相处过,每每总会拿于谦与其他人相比,得出他们不如于谦的事实。但实际上,人类中有相当数量的,即使远远比不上于谦,却也没有到黑暗的地步,正如冬至,有软弱,也有勇敢,还有对生活的热情。
这也许就是宗玲希望我能体会的人味儿?
不过为什么我在何遇上没有感悟到这一点,反而在冬至身上体会到了?
可能这就是郑穗说的眼缘吧。
六月三日,忙碌。
冬至继续在进步,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一直会留意。
刘清波也不错,但他的优势在于比冬至先起步。
也许我应该收个徒弟了。
六月五日,鱼不悔跟我通话。
同样是欧冶子铸成的剑,严格来说,我与他应该算是兄弟,但我们之间并没有人类传统意义上讲究的亲缘,我们的性格也很不一样。鱼不悔强烈反对我收人类为徒,我知道他反对的理由。人类活得再长也不过百年,而且他们远比我们脆弱,等他们死去,我的寿命却还遥遥无期,按照人类来说,完全就是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投资。
但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人间不应该只由我们来守护,它最终还是要交给普通人,由芸芸众生构成的社会,才是世间。
六月十八日,今年的考试即将开始,看得出冬至很想拜我为师,不过我还在观察,看他能否经受得住后面的考验。头一次,我会对事情的不确定性产生期待。我希望他能不辜负我的期待。
他发信息过来的时候,废话很多,开心与否,一目了然,偶尔不忙的时候,我会多逗他说两句话,他的情绪很有传染力,看他高兴的样子,我也会觉得高兴。
最近好像用了很多形容词,和期许一类的词汇。
这就是宗玲说的人味吗?
无论如何,生而化人,我从不悔。
……
几个小时的航程,柳四没有打扰冬至解读那本笔记,但他也一直在默默关注同伴。
见对方终于红着眼睛抬头,柳四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一开口,冬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全哑了。
龙深的笔记让他沉浸其中,全然忘记了时间流逝,要不是飞机降落,他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柳四体贴地递给他一瓶水,并告诉他:“落地之后我们要转车,估计得在车上过夜了,最起码明天中午才能到达离那棱格勒峡谷最近的地方。”
冬至点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带着行李下飞机,上了早已在那里等待的吉普车,冬至没有将笔记本放回背包,他始终拿在手里,经过几个小时的临时抱佛脚,现在他看笔记的速度已经快了很多,除了偶尔需要拍照发给程洄,请他帮忙翻译之外,一些常见字基本都能记得,就算认不出来,参考前后语句,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龙深的心态很稳,每天的重心基本都是工作,几乎不会有常人大哭大笑之类的剧烈情绪波动,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真是一个无悲无喜的神仙了。他的笔下,同样有喜欢和讨厌,也有失误和期待,通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冬至仿佛看见一个慢慢走下神坛,性格日渐丰满的龙深。
如果不是读到这本笔记,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微小细节和秘密。
车开始发动,载着他们向昆仑山驶去。
这辆车性能不错,司机又是部队里专门跑山路的,把车开得很稳。
冬至在车上稍稍闭目养神,就翻开笔记,继续看下去。
……
昆仑山。
塌陷下去的坑口边缘已经被魔气尽数染黑,一圈的符箓摇摇欲飞,符纸上隐隐出现魔气污染的迹象。
龙深盘腿坐在正北方向的符阵外围,双目紧闭,丝丝缕缕的魔气从坑口冒出,又慢慢往他所在的方向凝聚,龙深整个人仿佛一块磁铁,正逐渐吸收越来越多的魔气。
在他两侧的通道边缘,则分别坐着七个人,他们与龙深的距离不远不近,每个人身前都有一道金色符文悬在半空,恰好以七星拱月的方式,将龙深围起来,仿佛将他困在中间。
为了避免打扰,何遇与宋志存等人又离得更远一些,甚至连说话都下意识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他们。
“宋局,龙虎山的玉牌什么时候能送过来?”何遇问道。
这几天宋志存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我刚联系过,张掌教派去的人已经到龙虎山脚下了,但请玉牌出山的程序比较繁琐,还要龙虎山现任所有长老签字同意,如果张掌教亲自回去,可能还容易些,现在他在阵中无法脱身,龙虎山那边就怕会有波折。”
何遇强压怒意:“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还有人不同意?”
宋志存摇头:“人心百态,你以为所有人都能顾全大局?玉牌是龙虎山的镇山之宝,张掌教一个人本来就没有权利随意处置,肯定得经过多数人同意,如果有人觉得他有去无回,自己就能当上掌教呢?”
龙虎山家大业大,能人颇多,相应的,纷争自然也要比人口简单的閤皂派多,何遇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传闻,宋志存毕竟是当了多年领导,一下子就想到何遇可能没留意的细节。
何遇不免有些心急:“那这边怎么办,替换的灵器一日没到,老大就无法从阵中出来!”
宋志存叹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从提出这个办法时,就没想过什么替换的灵器,他是要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取魔气的彻底封印!”
何遇急道:“可老大明明说过,冬至有办法救他,只要替换的灵器一到……”
宋志存淡淡反问:“你觉得冬至真有办法吗?”
何遇微微一震。
宋志存道:“谁也不是神,无法料到每一个结果,所以做每件事之前,肯定要作最坏的打算。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在冬至那里预留了后路,但我知道,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必然已经做好了牺牲殉职的准备。还记得每次新人入职都必须去瞻仰的烈士陵园吗,那就是我们所坚守的信念。”
何遇望入宋志存平静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志存:“不止他,还有你师父,我,我们所有人,无不是这样想的。”
“可是……”何遇艰涩地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想说龙深从来不会骗人,想说冬至是龙深的徒弟,也许龙深真的传授了什么秘法给他,想说龙深是半仙之体,这世上能与他匹敌的就寥寥无几,但他也想起之前在帐篷中,龙深让他以后遇事要多沉着冷静,要担起责任,不要冲动的那些话,现在听起来,又何尝不是在交代遗言?
何遇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家,一个是閤皂山,一个是特管局,前者养育了他,后者则是他的生活工作的全部。无论是龙深、看潮生、钟余一、宋志存等等人,还是后来的冬至、柳四他们,没有特管局,他就不会认识这些兄弟朋友。就连平时觉得讨厌的官迷吴秉天副局长,何遇也不愿看见他离开特管局,因为对他而言,这每一个人,就像是特管局里的一个烙印,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个烙印,没有谁是可以被取代的。
但现在,残酷的局面却摆在他面前,逼迫他去面对。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轰然一声巨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宋志存与何遇猛地扭头循声望去,却见悬于辛掌门额前的符箓霎时红光大盛,在巨响中寸寸裂开,即将破碎。
辛掌门那个方位顶不住了!两人暗暗叫糟,几乎同时蹿出去,何遇二话不说,立于辛掌门身后,结印出符,加固封印。
“把他带走,快!”宋志存喝道。
两名手足无措的特管局成员闻名,立马一左一右搀起已经口角流血,面如金纸的辛掌门往旁边挪,宋志存则飞快坐下,顶替了他的位置。
“宋局!”何遇忍不住出声。
“少废话!赶紧加固封印!”宋志存头也不回。
何遇心下发狠,咬破舌尖,喷一口血在符纸上,手印一结,符纸飞向原来的封印上,符文瞬间有红光闪过,裂痕消失。
这次阵法不稳,是因为从深渊通道中冒出的魔气陡然之间暴涨,除了辛掌门之外,其余六个方位也都受到震荡,但都被中间的龙深及时吸收。也许是一人之力有限,龙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吸收那么多魔气,所以逃逸的剩余那一小部分才会使得辛掌门面前的阵法出现变故。
虽然小小的变故平息下来,但众人并未得以放下心,因为所有人都看见,身处阵法包围圈内的龙深,周身黑色魔气翻涌不休,仿佛急欲引诱他堕落的恶魔,与潜藏在他体内的恶念遥相呼应,疯狂叫嚣同化着龙深,想要让他也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龙深的表情尚算平静,他一动未动,看上去还没有被魔气污染,但宋志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刚因加固了封印而稍稍稳下的心,却蓦地又提起来。
他看见龙深原本双手结印,放在胸腹之前的,现在结印的十指已紧紧攥住泛白,显然正下意识在用力。
宋志存知道,龙深正与内外交织的魔气抗衡,也许能“以毒攻毒”,最终战胜他们,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性是龙深将所有魔气吸到自己身上,再跃向深渊地狱,以自毁的方式,与它们同归于尽,届时他们再彻底封上通道,就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但他衷心希望,这个可能永远不要发生,他希望这个世上终究有奇迹的存在,也许上天会被他们感动,降下神祇,拯救这一切,但宋志存知道,再多的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能够救他们的只有自己,而他能做的,也仅仅守好眼前的阵位。
……
冬至发现,在笔记里所记载的七月前后,自己在龙深笔下的篇幅就逐渐增加起来。
那个时候的龙深,已经动了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只是依旧在暗中观察,而懵懂无知的他并不知道龙深的心思,他依旧谨慎而又雀跃地去制造尽可能多与男神相处的机会,与刘清波“争风吃醋”,为了龙深将青主剑借给自己练习而暗喜。
龙深却已经在笔记里详细罗列了专门针对他的教导计划,从最基础的运气吐纳,到符箓、剑法,用剑的手法、姿势,实践中冬至容易出错的难点。
字字句句,都是深藏心底从不轻易吐露的责任。
第152章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冬至抬头看一眼前方高大的山脉遥遥可见过了前面不远,他和柳四就得下车,徒步绕过半座山再进入峡谷,他只能加快看笔记的进度。
八月十三日,北京。
银川归来人魔被消灭藤川一行也被扣押待审我打算用他来换董寄蓝。
但我也知道,董寄蓝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虽然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亲眼见证过许多遗憾但我仍然记得董寄蓝临行前的无畏,若干年前我去给他送行那时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也许会在日本潜伏很多年,也许永远都回不来。
每次进烈士陵园我都能看见那些新人脸上的肃穆和悲壮。人类固然渺小软弱,但也总有闪烁其中的高贵光辉他们愿意为信仰去牺牲,而这种信仰可能不仅为了人类本身也有为了别的物种,或者为了所有物种生存的空间。
正是这样的品格,让人类即使有许多缺陷依旧能凌驾于众生之上。
八月十四日,北京。
何遇跟看潮生知道我收徒的事情了,一直追问不休,我告诉看潮生,可以根据他的表现,把扣掉何遇的奖金适当加给他,然后他就去缠着何遇了。
一下解决两个人。
八月二十日,无意中听见何遇跟冬至的对话。
何遇问冬至,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过于严厉?
我并不认为自己严厉,人说师徒如父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一种责任,我有责任为他的性命负责,最好的方式就是严格要求,不让他出现一点错误,他才不会在实际行动中丢掉性命。冬至的起点比别人低,他如果真想进入这一行,就得面对现实。
我以为冬至会碍于情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又或者跟何遇诉苦抱怨,但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有严厉都只是为了别人着想,因为他看见过我在喂一只流浪猫,说我更像一颗红毛丹,看似布满长刺,但那些刺却是软的,剥开坚硬外壳,就能发现里面甜美的软肉。
红毛丹我吃过,的确像他形容的这样,但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他形容的这样。
不过偷听本来就不礼貌,虽然是无意的,我也不准备和他提起这件事了。
八月三十日,这一届的新人安排已经确定,即将奔赴各地。
今年留下的人很多,能力也各有所长,这是一个好消息,长江后浪推前浪,特管局终究会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离别。
冬至给我买了一盒月饼,说中秋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先给我过节。
其实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节日,何遇他们没来的时候,每年都是在工作中度过,二组组建起来之后,有时会跟何遇他们一起过春节,但只是在一起吃个饭,我还是没法体会人类对团圆的执着,也许是我见过的离别太多了,人的一生,对我也就是一场聚散。
但是冬至对我说,师父,这盒月饼,就代表我的心,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圆圆满满,开心快乐。
忽然就被感动了。
我想我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直到……我的生命终结吧?
九月一日,广式月饼皮太厚,我还是更青睐皮薄的苏式月饼。
但这是第一位徒弟送的第一份礼物,还是吃完吧。
写下这句话之后才发现,我也开始讲究起一些不必要的形式了?这样不大好。
九月五日,冬至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一幅画,和一本素描册,都是他画的。
素描册里是他这几年去过的地方,有风景和人物,他甚至把我日常办公,看潮生变成猫在吃东西,何遇躺在沙发上玩游戏,钟余一坐在饭桌边走神的样子都画出来了。
出门前我在长守剑上注入神魂,可以随时察知他的危险处境,我知道这样不好,放飞雏鹰不应该给他留下后退的余地,才能彻底成长,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就当是师父为徒弟所能做的一点事情吧。
九月十六日,音羽鸠彦的身份可能另有隐情。
九月二十日,音羽可能布了一个局,可能与石碑有关。
暂时未解,待查。
九月二十二日,那盆玉露被我注入生机,我与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心意相通的,可以听见它所记录下来的声音,但我宁愿自己没有心血来潮去听。
看到这里,冬至不由无声地吐了口气。
盘桓在他心中的许多谜团都解开了。
急刹车让后座上的两人不由自主往前倾,伴随着司机师傅哎呀一声,冬至抬头望去,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暗下来,狂风卷着砂石到处肆虐,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砸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嘈杂声响。
司机是当兵的,也是当地人,对路况很熟,柳四就问他:“师傅,这种天气常见吗?”
“少见得很了,我也很少看见风这么大的。”司机有些担心,车速也放缓下来,但雨势越来越大,很快发展成暴雨,道路积水泥泞,连性能绝佳的吉普车也给陷入泥坑里,抛锚了。
不得已,三人只得下去推车,柳四让司机在前面发动,他们两个在后面推,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车子推出泥坑,这时雨已经大到能将所有一切都隔绝开,两个人面对面大吼大叫都未必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可不光是雨,风也和不要钱似地挂着,天地模糊不清,雨刷已经不管用了,司机只能将车停下来,等待这一场风暴过去。
但冬至和柳四都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看出一丝不寻常。
这里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他们不知道,罕见的天气骤变,会否也与龙深他们那边的情况有关。
浑身**回到开着暖风的车上,三人都打了个寒噤。
冬至拿着干净毛巾,没有先去擦头发,反而把笔记包起来,避免被沾湿,柳四见状,又体贴地给他递来一条毛巾。
车开不了,他们现在只能等待天气放晴,心情再焦急也无用,柳四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冬至则在膝盖上垫了一层毛巾,再度把笔记打开,翻到上次没看完的那一页。
……
十月十日,东南亚,很可能有人正在酝酿一个与魔物有关的阴谋。
十月十一日,冬至可能中降头了。
通过注入长守剑的神魂,我看到一个男人的形体想要通过梦境入侵他的身体,那应该是尚未成形的魔物,但魔气远比之前接触过的还要强。
十月十三日,申城国际会议,原本我不必去,但我主动提出过去一趟。
十月十五日,吴秉天有点着急了,他提出直接去日本杀了音羽鸠彦。
音羽的来历还未查清,我不赞同贸然行事。
十月十六日,又吵起来了。
我不否认吴秉天的看法有一定道理,除掉音羽的确能够解决大部分问题,但对方不可能没有防范,也许他正等着我们送上门去。
十月二十二日,冬至的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但我突然发现,之前的愤怒在此刻已经不是问题。
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
冬至发现,与自己有关的记载,到这里就终结了,后面龙深没有再添上新的内容,直到出发之前,与宗玲的那一番对话,才被龙深记录下来。
也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这本笔记,可能会被冬至看见。
虽然感情没有付出不能用深浅来比较,但在没有看见这本笔记之前,冬至也曾想过,龙深接受他的表白,是否有当时自己生死未卜,时间所剩不多的的因素,但在读完笔记之后,他心中已经再无疑问。
他手里捧着这本笔记,就像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雨不知何时停了,车重新上路,但路况不大好,师傅开得很慢。
柳四见他把笔记合上收起,就问:“不看了?”
冬至揉揉眼睛:“看完了。”
柳四看着前方,微微皱眉:“我们必须下车步行了。”
冬至也发现了,前面的路泥泞不堪,而且很险,车根本开不下去。
两人告别司机,下车前行。
此地离那棱格勒峡谷已经不远,不过因为此地本来就不是开放的景区,也基本没有人烟,路非常崎岖难走,需要上到半山,再斜着下去,换作普通人,估计得走上几天几夜,但冬至跟柳四毕竟是修行者,两人把大半行李都留在车上,只带了水和干粮,轻装赶路,很快就爬到半山腰。
但恐怖多变的天气再度来袭,这回不是倾盆大雨了,而是拳头大的冰雹。
头顶的乌云凝结成团,冰雹一个接一个砸下来,两人赶紧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拉上,但冰雹隔着衣物砸在身上也是很要命的,他们不得不寻找上面有突出岩石的地方稍作休息。
结果这一找,就碰到两个过来进行野外探险的年轻人。
两人是业余登山爱好者,专门趁休假过来找刺激的,本来这一带已经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出入,但昆仑山脉实在过于广阔,这两个人不知怎的就进来了,而且胆儿也肥,都发现地形这么险峻了,还敢继续深入。不过据说棱格勒峡谷外面还有一道防线,这两个人就算能够达到那里,也同样会被拦住的。
看到冬至和柳四,对方还以为他们也是探险迷路的驴友,不由大喜过望。
“哥们,你们也来探险啊,这路可难走了,你们还往前走吗,要是还往前,我们就一起吧!”其中的高个子男生道。
柳四皱眉道:“这里最近有军事活动,禁制无关人员进入,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也会被拦住的!”
矮个子的年轻人闻言就有点不服气:“那你们怎么还……”
话没说完他也明白过来了,对方既然知道这件事,那肯定不会是无关人员。
可他们同样穿着休闲服,矮个子见冬至背后还背着一把像长剑似的长条状东西,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军事人员”。
冰雹越下越大,伴随而来的还有电闪雷鸣,远方的云团边缘甚至隐隐露出紫黑色,仿佛正有一个漩涡在下面诞生酝酿。
两名户外探险者都看呆了,他们虽然把登山当成业余爱好,但这么多年也算经验丰富,却从没见过这样古怪诡异的现象。
高个子甚至喃喃道:“难怪都说那棱格勒峡谷邪门,看来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道雷光闪起,亮如白昼,虽然现在本来就是白天,但毫不夸张地说,雷光把天空的亮度起码提升了一个台阶,天雷紧随其后,在耳边炸起震响,没等那两名户外探险者反应过来,他们就看见冬至从背后抽出长剑往他们头顶一扫。
那一瞬间,高个子想的是自己脑袋可能要没了,而矮个子则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刚才没有猜错,对方果然背着一把剑。
两人的念头一闪而过,冬至那一剑,已经把雷光引到旁边。
一声巨响将两名探险者拉回现实,看着旁边的石头被劈得焦黑粉碎,他们这才发现,刚刚要不是冬至,他们就是这块石头的下场了。
两人面面相觑,高个子试探地对冬至道:“高人,我们刚才没见识,喊您兄弟了,您别跟我们计较啊!”
冬至又好气又好笑:“我都跟你们说了这里危险,还不信吗,赶紧离开,从那里往前走,绕过前面的山,就能看见一条路,我给你们个电话,你们打电话联系,会有人来接你们。”
矮个子愣愣道:“外星人吗?”
冬至:“……军区的人。”
柳四也觉得这两人挺逗,但现在时机不对,他们也不可能允许普通人进入那棱格勒峡谷。
这里天气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无论多么可怖的场面,都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就四人这几句话的工夫,天上已经乌云尽散,太阳露出真容,冰雹也都没影了,就连刚刚的雷击好像也只是他们的幻觉,要不是那块粉碎的大石头还在,两个探险者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个,高人啊,冰雹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们能不能继续跟您二位走啊?”
冬至沉下脸色:“我刚说的话你们没听进去?”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光影闪烁,两个人顿时不敢再抗议了,忙跟他们道谢,然后顺着柳四指的方向离开。
高个子走出一段路之后又小跑折返回来,冲着冬至和柳四笑道:“那啥,高人,能不能留个电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出去了请你们吃饭!”
冬至进特管局之后就用了两个电话,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机,用在公事上,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私人号码,他把私人号码给了高个子,对方千恩万谢,这才跟同伴离开。
小小插曲耽搁不了多少工夫,毕竟刚才下着冰雹他们也没法赶路,但冬至心系龙深安危,依旧加快脚步,路上又经历了几次小雨和一次大规模的打雷,但两人都没有再去躲避,将近傍晚时,他们终于抵达那棱格勒峡谷外面。
零零散散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那是被宋志存派驻在峡谷外面的特管局成员,防止像刚才那两个登山者的无关人等乱闯进去。
昆仑山石碑被毁之后,总局从分局和地方上调派人手过来协助,守在外头的其中两个,冬至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当初与他同时进入特管局,又一道度过培训期的巴桑和顾美人。
天色不知何时再度暗下来,转瞬便是乌云罩顶,紫黑色的旋涡气流在云层中缓缓凝聚,似乎隐隐要降下什么东西的征兆,所有气团逐渐移动,最后都汇聚在峡谷上方,正对着龙深他们所在的方位,令人惊心动魄。
老熟人见面,虽然惊喜,但此时此刻也都没什么寒暄的心情,巴桑顾美人想必已经听说冬至为什么匆忙赶过来,不等他发问,就道:“龙局他们已经在里头两天两夜了,听说辛掌门出了变故,现在正由宋局在顶替!”
顾美人则道:“在你们来之前,刘清波他们已经到了,现在里头是刘清波在暂时主持大局。”
特管局这边,本来就是宋志存说了算,但辛掌门那里阵法出现问题,他临时顶替,就等于跟龙深都进了法阵,何遇要为他护法,也分不开身,总局那边需要有人坐镇,不可能所有人都赶过来,局面就有点群龙无首,别的门派不乏资历深厚的弟子在此,但他们指挥不动特管局,这时候刘清波正好带着李涵儿跟杨守一过来,他见此情状,当即大喝一声“不要乱”,就当仁不让接过指挥权。
他虽则没什么管理经验,但好歹在交流大会时也是团队的副团长,其他人也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还跟他争权夺利,他那一声大喝,总算勉强维持住局面,不至于惊扰到阵法之内的人。
冬至听见他们的话,也顾不上感叹刘清波终于也有大将之风了,就跟柳四一道匆匆往里赶。
顾美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叹道:“他瘦了好多!”
巴桑则道:“但也更强了。”
顾美人点点头,巴桑一说,她也发现了,冬至身上的气场的确比以前要强大许多,作为修行者,他们的五感更加敏锐,也更容易辨别。
他们原本是一道考进特管局,一道接受培训的,甚至冬至作为一个普通人出身,起点还比他们低,但也许这世上注定有些人生来就要大放光芒,即使一时被错认为砂砾,掩盖了本身的珠光,也终有一日会令世人惊艳。
顾美人知道,如今的冬至,与以往的他已不可同日而语,与他们相比,也已更胜一筹。
眼前的危机已经不仅仅关乎他们的安危,或者昆仑山的状况,这甚至是一场涉及苍生的浩劫,几个人在这里撑起天地乾坤,而外面的芸芸众生还茫然不知。
飞沙走石。
这是冬至和柳四进入峡谷之后的第一个感受。
如果说在外面看的感觉还不那么明显,那么进入峡谷,越往里走,就越能深切感受到寸步难行。
天色并没有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反而更像黎明之前的昏暗,透着蒙蒙的灰,但与这种灰蒙蒙一起的,却是令人几乎无法睁开眼的狂沙飞舞,砂砾中夹杂着一颗颗冰粒,刮在脸上像冰刀,生疼生疼。
但无论怎样的恶劣天气,都无法阻止冬至柳四前进的步伐,他们在狂风中艰难行进,视线之内,模模糊糊看见一些人影,估摸着离龙深他们应该不远了,心想再走快一些。
巨响突然从前方传来,就像什么东西爆炸,连地面都震动起来,冬至听见有人大吼“东北角危险”,心下不由一沉。
负责镇守东北角的是格鲁派一名活佛,虽然能被请到这里来的,必然是修行界的佼佼者,但这位大师毕竟年事已高,气力不济,就算身后有他的弟子在护法,但两天两夜源源不断的消耗,换作常人,恐怕早就倒下了,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与东北角封印破裂同样危险的的是阵法中央的龙深。
黑色魔气如同无法破阵而出的龙卷风,在阵内狂躁乱窜,想出却出不去,脾气难免越发狂躁,这些无计可施的魔气似乎将龙深当作一个发泄口,想要将他作为狂怒之下的祭品,吞噬碾碎,谁知龙深虽然不动不语,却并不是那么好“下嘴”的,魔气非但无法吞没龙深,反倒一点点被他“吸食”进去。
狂风渐渐小了一些,但法阵内的黑雾反而越来越浓,冬至看见龙深周身萦绕翻涌的魔气,也看见龙深在吸收魔气,无须任何人解说,他很快就明白对方的用意龙深必然是想要凭一己之力,将这些从深渊通道里涌出来的魔气都吸入自己体内,再以自己的牺牲来封上通道。
但如此一来,自己千里迢迢赶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赴死?
这种时候如果冲进去,很可能会破坏所有人苦心经营的阵法。
冬至咬咬牙,强忍住这个念头,结印御符,帮活佛稳固阵位。
突然之间,法阵猛地震荡了一下,冬至顾着前头阵位,猝不及防,直接往后倒,李涵儿在他后面稳稳托住,但何遇的一声惊呼旋即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原本在阵法之中盘旋流动的魔气忽然全部被龙深“吸收”进去,众人眼睁睁看着龙深从手背抽出一把长剑,剑光化身万千,封住深渊地狱的缺口,而他则缓缓睁开眼睛,朝这边望过来。
所有人一接触他的眼睛,都禁不住为里面的邪气一震,仿佛看见了无边恶念。
怨恨,贪婪,嫉妒,傲慢,杀戮,那是人人心中的邪魔,也是魔气孕育滋生的土壤。
但这些情绪,原本不该出现在龙深身上。
“师父!”冬至眼含热泪。
龙深微微一震,通红双眼似乎稍稍恢复清明,他定定看着自己已经抬起来的手,似乎在思考自己刚才原本是想做什么。
他嘴角溢出鲜血,像是用尽毕生的意志,压下魔气在体内叫嚣着操控他的强烈意愿。
然后龙深睁开眼,对想要提剑冲过来的冬至说了一句话,便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前,起身朝深渊通道一跃而下!
风卷着沙石从耳边刮过,冬至其实没能听清龙深说了什么,但他从口型上认出来了。
对方说的是: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