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话说到最后,闻折柳近乎在以一种痛斥的绝望语气,浑身发抖地叫了出来,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痛苦而愤恨地凝望着面前的贺钦,哆嗦道:“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
检测到他剧烈起伏的情绪波动,几道无形的警戒波纹自走廊两侧震颤空气,已是悄无声息地锁定在了他身上。贺钦彻底慌了,他手足无措,脱口而出:“别哭,宝贝别哭!你现在情绪是不太稳定……别哭!”
闻折柳哭腔浓重地嚷:“那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贺钦瞬间哑火:“呃……”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闻折柳吸着鼻子,恨恨把眼神转到一边,“我就算哭死也和你一毛钱关系没有。”
一旁的总助神情扑朔,眼神迷离,他看着此刻笨嘴拙舌的贺钦,仿佛看见了一个给前女友买包之后又被现女友发现的不知所措的浪荡子。他恍惚了一会,终于想起自己拿的高薪和为老板分忧的身份,赶忙上前帮腔补救道:“是这样的,闻先生,关于游戏剧情这方面,公司有严格规定,像这种首次开放,目前都没有玩家通关的游戏世界,除非是签署了保密协议的即将参与该项目的研究人员以及主管部门,任何人都无权查看后续剧情,所以,不是贺总不给您看,而是他不能违反这个规定。”
贺钦松了口气,递给总助一个赏识的眼神,总助闭上嘴巴,默默地想,好了,现在不像花心浪子了,现在像一个初入奢侈品店听见店员说配货不足不能购买继而暗搓搓宽心转头安慰女朋友咱不稀罕这个咱去逛别家店……的蠢直男。
“但是,”贺钦举起双手,保证般地朝闻折柳强调,“但是,就你目前涉及到的两个世界的具体剧情,我还是可以给你看一下的,这个完全不是问题。”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闻折柳的表情,生怕他再掉一滴眼泪。那俊美深邃的五官搭配他现在的眼神,宛如一头温柔中带着点好奇的大豹子。
闻折柳低着头,闷闷回答:“……好吧。”
贺钦彻底放下心来,顺手牵住闻折柳,把他带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道:“好了吧,不哭了?多大点儿事,看你哭得跟个花猫一样……”
说话间,几个人彻底穿过空中花廊,走到电梯跟前,身后数位助理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墨镜摘下来,因为头顶的天然光源虽然消失了,可眼前似乎又闪现出了另一个更加刺眼的人工光源。
贺钦无比自然地拉着闻折柳的手,他在门口一抬头,刚要输入指纹,却于刹那间怔了一下。
电梯门被清扫得光洁干净,犹如一面白银色的润泽镜面,此时,镜中倒映着他和闻折柳的身影。闻折柳穿着病号服,正可怜兮兮地低头揉眼睛,一手正被他牵着;而他自己轻柔而坚决地拉着那只手,面上来不及收回的表情又是无奈,又是溺爱。
贺钦向来含着风流笑意的嘴角僵滞地凝固了。
从刚才开始——准确来说,从见到闻折柳开始,他的反应就一直不怎么正常。一股抑制不住的眷注宛如冬眠在骨头缝里的冲动,被暖洋洋的小太阳一照,便茁壮成长为枝叶相连的参天大树,使他情不自禁地要将树荫笼罩在闻折柳头上,庇护属于他的那片小小天空。
……这太奇怪了。
“别拉我,”这时候,他听见闻折柳赌气地小声抗议,“不是说和我不熟吗?”
他微微一笑,命令自己慢慢放开他的手,掩饰般地调笑道:“刚才不熟,现在不就熟了?”
电梯门无声开启,合金的门板铸造得严丝合缝,叫人几乎看不见当中的一线,连张薄如蝉翼的白纸都卡不进去,平滑向两边拉开的时候,有种满足强迫症般规整的美感。贺钦侧身让过,绅士道:“请进。”
电梯运行数秒,再打开时,贺钦已经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大型实验室。纯白的空间高旷无比,一眼望过去,蚁群般的科研人员在其中碌碌穿梭,贺钦冲他招招手,神色已是恢复如常:“跟我来。”
闻折柳再次跟着他穿过曲折交叉的道路,来到一个门窗都全然透明的独立房间。
“这里是剧情模拟器,”贺钦对他说,“游戏中设计好的剧情在其中展示,供负责人观摩。我可以为你打开前两个世界的权限,去看吧。”
“它会告诉我主线任务的答案吗?”闻折柳问。
贺钦挑眉,断然道:“不会,你只能看见一整段完整的背景故事,人物设定,但不可能直接告诉你判定主线任务通过的条件。”
闻折柳说:“好吧。”
他一手搭在镶嵌着金边的玻璃把手上,在临进门前想了想,回头说:“谢谢你。”
贺钦的手指修如梅骨,长而有力,他四指并起,掌心向里,朝闻折柳轻松而纵容地挥了挥:“去吧。”
闻折柳于是错身进去,毛绒拖鞋踩在一尘不染的莹亮地板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不严肃得很,但紧接着,房间里的灯光便缓缓暗了下来。
闻折柳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然而这间空无一物的房间如今黑得就像子时无星无月的夜晚,在如此纯粹的黑中,他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
他的耳旁忽然听见“叮咚”一声,一缕碎星万千的光辉徐徐自虚空中洒下,犹如清晨投在粼粼江面上的第一道霞光。这光不是固定的,它就像一些随风飘逝的沙砾,在空中吹过时,贴合显现出许多景物缩小的轮廓,仿佛它们一直在那里,只不过藏匿了形体一样。
闻折柳看得叹为观止,很快的,那片破败的小镇,郁郁葱葱的阴冷密林,神秘的林中府邸,可怖狰狞的无眼怪物,以及夺取府邸的女主人的鬼魂便一一在闻折柳面前显现。
看见熟悉的场景,闻折柳仿佛又回到了恐怖谷的世界,回到了那些与队友一起历险的日子。他分外怀恋,可今天的重点不是这个,他想了想,试探性地对着虚空提问:“可以快进到下一个世界吗?”
话音刚落,眼前立体的全息景象就凝固在了那里,玛丽安顶着水罐的动作停滞,被微风吹拂的微弯的树梢冻结,妇女推开窗户的手臂逗留在窗台上,拉车的马夫、打铁的铁匠、沿街叫卖的小贩、快活的卖花女,还有许许多多在大街小巷奔跑的光脚孩子……统统定在了时光深处的某一秒。他们脸上、身上的鲜艳颜色褪去了,重新露出下方游移不定的金砂。
时间加速推移,水泥砖石的楼房拔地而起,马路漆黑平整,从西部西部荒野上一路蜿蜒,飞快的搭建出一片聚拢的城镇,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闻折柳一眼便认出了快乐道森生前的样貌。
“等等,放大那个人。”他不假思索地说,“穿着不合身的紫红色西装,黑头发的那个!我想看他的经历,可以吗?”
微缩的街道顿时成片放大,将快乐道森生前的过往巨细无遗地展示在闻折柳眼前。
场景和人物一同变幻,闻折柳开着上帝之眼观察着这一切,发现就像那句俗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说的一样,快乐道森生前的日子并不好过。看着他的人物设定,闻折柳简直有种在看被嫌弃的道森的一生的错觉。
他出生在经济危机频繁发生的年代,从小就是被遗弃的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因为先天细瘦的身体,他很难吃得饱饭,甚至被当做女孩,叫福利院更为强壮的男孩欺辱过。在他九岁生日那年,院长从废纸篓里随手抽出一本书,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当时的那个年代,倒闭的企业工厂和失业的工人比大海里的水还要多,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口红经济和奶|头乐理论得以风靡盛行。人们偏爱购买能够暂时减压的小玩意,喜欢围在广播台或者电视机跟前,沉迷于脱口秀演员和永远欢声笑语,演绎大喜大悲的明星,因为这能让他们短暂忘记现实生活的沉重和惨痛。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演员身份水涨船高。更多人或许没有得天独厚的外表条件去当明星,但脱口秀演员却是一个热门的行业。道森得到的那本书,恰巧是一名自命不凡,却又坚信自己只是怀才不遇的失败的脱口秀演员写的。
书中,此人详细描述了他窥得的上流社会中纸醉金迷的一隙,叙述那些成功演员得到的鲜花、掌声、名利和大众的爱,他将这个职业圣化为一个“向民众带去快乐和自由,使他们脱离现实苦海”的高尚职责——并且它又是那么的轻松愉悦,伴随欢声笑语,你就能得到旁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年幼的道森仿佛看见一扇崭新的大门朝他贫瘠、荒芜的精神世界敞开了,打开的门缝中充满黄金和绿钞的闪光,美女崇拜赞扬的目光,更重要的是,他将收获大众的喜爱和认可,而他是那么的需要这两样东西。
他为之深深着迷,将此书奉为圭臬,发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脱口秀演员,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接受全世界的目光。
他跌跌撞撞的练习,笨嘴拙舌地表演,可世上偏偏就是有种人,他们空有一腔热爱,却没有将其实现的才华,上帝的灵感火光只在他们眼前闪耀了刹那,连一粒火星都不曾拂上他们的衣摆。他们庸庸碌碌,生活平乏,一事无成,过大的**之海中泊着一艘贫瘠脆弱的天赋小船,终其一生,都无法通过努力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道森就是其中一个。
他没有文凭,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仅凭那本书中虚虚带过的脱口秀技巧,就想跻身于一流的演员之间。但他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他被私人中介骗得底朝天,不仅失去了钱财,也失去了唯一在大城市打拼的资本,只得在贫民窟和赌场之间来回辗转,像老鼠一样挣扎活着。
在这期间,他遇上一个同样福利院出身的女孩,她是在底层赌场端盘子的侍应生。相同的经历让他们有了说不尽的共同话题,相爱的过程亦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套路一般庸俗,可于道森而言,已经是所有救赎的开端。
闻折柳看得有点诧异,他没想到,就连快乐道森这样的人设,生前也是有过爱情的。
他感慨道:“真是……复杂立体到了一定程度的设定啊……”
下方的故事还在继续演绎,不出闻折柳所料,他们之间果然是好景不长。底层赌场鱼龙混杂,那女孩又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孤女,一天夜晚,道森没有来得及接她,她强行被几个醉醺醺的壮汉拖进了肮脏湿冷的小巷。
听见微缩全景中传出少女绝望嘶哑的惨叫,闻折柳头皮发麻,差点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连这种剧情都能完整演绎出来,这根本就不能算是单纯的人物背景了,n-star的工程师压根就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他沉沉地喘了口气,纵然分外憎恶这种情节,还是勉强自己继续看下去。
……女孩死了,她赤|裸苍白的尸体沾满潮湿的泥土和淋淋血迹,这是她的悲剧,也是她所爱的,爱着她的人悲剧。然而,两个年轻人的悲喜终归还是太小了,抵不过城市的喧哗与高高碾过的财富巨轮。道森发疯般地想要为死者报仇,可他要面对的敌人居然是几位非常有钱的富豪,那一晚,他们在高级俱乐部喝得烂醉如泥,斜斜歪歪地走到距离他们仅有一街之隔的下等赌场,模模糊糊地瞅见从里面走出来的女孩——于是这事就这样成了。
“要补偿吗?”其中一个剪着雪茄,满不在乎地问道森,“我听说你立志做一个脱口秀演员,你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吗?”
年轻的道森瞪大双眼,额头上堆出层叠悚然的褶皱,刹那间,沸腾的怒火变得衰弱虚伪,他的内心充满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
他被人按在地上,在水晶吊灯那晃眼的光线下,看见几头魔鬼冲他咧开尖牙,嘎嘎大笑。
闻折柳猜到了接下来的结局。
道森失魂落魄地接受了他们的“补偿”,进入大都市的广播公司,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好的脱口秀演员。有关这个乡下小子的流言四下飞窜,倘若他有真本事,倒也能使人信服,然而他几次登台,无不是被观众的嘘声轰下来的。
闻折柳觉得,他应该是那种需要被同情,但又没必要去同情的人。
他痛苦懊丧的日夜流泪,这是他蘸着女孩身上的血才得到的机会,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浪费掉它。很快,他申请下调,来到了一个荒僻偏远的城镇区,想要在穷乡僻壤中取回自己的自信。
注视着这一切,闻折柳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梅里奥斯……”
他来到了梅里奥斯,剩下的事,闻折柳就都清楚了。接连不断的失败,众人的摒弃与嘲笑,他却像魔怔一样,根本不能接受自己毫无天分这一事实。最终,他在深夜的图书馆内找到一本奇异的古籍,上面记载的邪典魔法令他看见了希望。
——他甘愿放弃肉身,以蛊惑人心的灵魂形态永存世上。
“等等!”闻折柳遽然一惊,“这么说的话,他根本不是意外死亡,他是有意造成的自杀行为!”
这一刻,他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悔,药剂厂作为快乐道森自主选择的死亡场所,自然会为他的力量提供大幅度的加成,可他们居然没能想到这一点,就这么傻傻地闯了进去……
他后悔得捶胸顿足:“鲁莽啊……实在是太鲁莽了!”
经过死亡的洗礼,道森蜕变成了真正的happydawson,黑暗而荒谬的力量重重覆盖电波能够传送到的周边区域。依靠他日益强大的精神污染能力,他终于胜利,终于得到人们狂热的爱戴和拥护了。残忍的屠杀在歇斯底里的大笑中进行,笑面的暴君维护着他的王国,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夜晚狰狞可怖,白天浑浑噩噩的鬼魂。
闻折柳缓了缓,他沉下心神,肃静良久,陡然开口道:“快进到莎莎死亡之前的那一段。”
金砂变幻,在小小的电视屏幕中,他望见一片空地,其上足足有数百个血肉模糊的厉鬼,正排列成衔尾蛇的圆环形状,当中围绕着一个金发碧眼,拼命挣扎尖叫的少女。
闻折柳不由有些愕然,眼前的场景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乐道森站在上空,犹如指掌一切的祭司,他举起双手,拉长声音呼喊道:“为了吾主——!”
闻折柳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某种邪教献祭的仪式!
快乐道森话音刚落,底下就走出几个死状恐怖的高壮厉鬼,它们抓住少女的胳膊,就像逮一只瘦弱的小鸡崽,然后开始——
闻折柳呼吸猛地一窒,他遍体生寒,舌根下方蔓延出一片苦涩的麻意,僵硬地看着微缩全景中的景象。
——然后,它们就开始轮流侵犯她。
“住手……”他的胸膛颤颤起伏,发出抑制不住的怒吼,“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剧情再次停止,可归根结底,闻折柳也只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人,他干涉不了其中的剧情,唯有暂停的权力可用。
他弯下腰,以双手撑着膝盖,疲惫而急促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体,用手疲惫地抹了把脸。
闻折柳说:“继续……不,等等。”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仔细观察上方的景象。
……六个,伤害莎莎的鬼灵,一共有六个。
这个巧合的数字令他不寒而栗,感到一阵心惊。
一模一样的施暴的场景,一模一样的施暴者数目……它是否象征着第一个世界中出现的,珍妮被侵害的情节?
不,他眉头紧蹙,随即推翻了自己的设想,因为他忘不了一件事:早在珍妮遇害之前,还有一个人也被伤害过,她叫瑟蕾莎,不仅也是个虔诚的信徒,还与圣修女同名。
两个不同年代的世界,两位同样金发碧眼的少女,一百年多后再次重现的两段剧情……
“循环。”他脱口而出,“这是个……是个重复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