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章

与魏悦同榻而卧, 赵嘉以为自己会睡不好。事实正相反, 大概是白日看过太多文献资料, 又耗费精力绘制地图,精神过于疲惫, 赵嘉近乎是沾枕即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天光放亮,赵嘉睁开双眼, 发现身上压着锦被,榻上仅剩自己一人。

屏风外传来一阵轻响, 继而有婢仆捧着盥洗之物和衣袍行到近前, 恭声请赵嘉起身。

“三公子在何处?”赵嘉换上蓝色深衣, 系上绢带,开口问道。

“回郎君,三公子早起正在练箭。”

练箭?

赵嘉不由得心头一动。

待婢仆端起用过的热水和布巾, 躬身行礼,陆续退出卧房,赵嘉拿起放在榻边的木牌, 几步走到门前, 无需健仆引路,熟门熟路来到昨夜曾至的院落。

果不其然, 院中立有数个木靶, 魏悦立在雪中, 手持强弓, 伴随控弦声, 箭矢穿透北风,一支接一支钉入靶心。

箭壶射空,魏悦行至靶前,正欲将箭矢取出,发现站在廊下的赵嘉,不禁扬起笑容。

“阿多起身了,昨夜歇得可好?”

赵嘉颔首,走出廊下,扫视院中的靶子,不免有些技痒。

看出他的心思,魏悦笑着递上弓箭。候在一旁的健仆快步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取走箭矢,利落清空靶面。

积雪没过脚踝,很容易确认魏悦之前站立的位置。

赵嘉后退几步,在院中站定,抓起一支扎在雪中的铁箭,拉开弓弦,目光定在前方,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仿佛利刃出鞘,锋芒逼人。

冷风平地而起,卷起大片残雪。

碎雪冰粒打在脸上,赵嘉岿然不动,弓弦拉满,箭矢破风而出,呼啸着投入木靶,力道极大,箭尖竟穿透靶身。

“好!”魏悦拊掌为赵嘉喝彩,“阿多的箭术又精进了。”

赵嘉也有些意外。他知晓自己箭术不错,可在这个距离穿透木靶还是第一次。

心思转动,赵嘉接连又射出三箭,前两箭同样穿透靶心,到第三箭时,力道稍有减弱,仅是射中靶子,没有透靶而过。

将弯弓平举到眼前,徒手试了试弓弦,赵嘉有七成肯定,之所以产生如此惊人的力道,和弯弓本身脱不开关系。

赵功曹留给他的牛角弓固然好,和眼前这具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此弓乃大匠所制,从选料到制成耗费五年。曾为阿翁所用,葬于弦下的匈奴蛮骑不知凡几。”魏悦走到赵嘉近前,手指擦过弓身上的纹路,嘴角的笑容逐渐隐去,神情变得肃然。

“魏太守所用?”赵嘉又拉了一下弓弦。

“然。”魏悦颔首。

两人说话时,天空开始飘落雪花。起初还是零星几点,眨眼间凝成鹅毛,纷纷扬扬自头顶飞落。待两人返回室内,掸去肩上的碎雪,屋外已连成雪幕,天地间都成白茫茫一片。

望着门外大雪,赵嘉不禁皱起眉头。

他本打算午前动身,尽快返回畜场,和阿姊商议随商队出塞之事。这场突来的大雪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雪落整日,他返家又得后延。

赵嘉略有些烦闷,魏悦没出声,将他拉到铜盆前烤火。

婢仆穿过廊下,陆续送上粟粥热汤,以及厨下新蒸的包子。

包子都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里面包裹着羊肉和葱段调成的馅料。一口咬下去,麦皮暄软,馅料扎实,带着油花的汤汁滚入口中,略有些烫,滋味却是极好,赵嘉一口气能连吃三个,搭配粟粥葵菹,还能再多加两个。

自从包子和发面饼的制法从畜场流出,南来的商队惊奇发现,越来越多的边民询问麦价,一些当地贾人询价之后,市换的麦近乎和粟菽相当。

有的商队初来乍到,以为发现良机,不满足现有的利益,依仗身后势力,想要趁机提高粮价。甚至撺掇同行的粮商,企图大赚一笔。

在领队看来,这么做并无多少风险。一来是法不责众,二来是边郡连岁遭灾,极其缺粮,魏尚再有威势又如何,还能把城内的粮商全抓了不成?

不承想联络几日,少见有人意动,大多数都是连连摇头。几个常年行走边郡的大商更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领队,直接将他轰出门去。

计划流-产不算完,不久就有少吏上门,将领队抓入官寺,关在囚牢里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放出来。携带的货物半数罚没。

领队心中不服,抓捕他的少吏丢过一支木简,当面宣读军市开立之初,魏太守亲自定下的规矩。

郡内粮价浮动皆有定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市中哄抬粮价,轻者囚,重者笞,屡教不改罚为城旦,重役两年。

“汝当庆幸事情未成。”

看着木简,领队脸色惨白,终于明白那些同行为何会拒绝自己。

法不责众?

魏太守的字典里压根没这四个字。

军市初创时,为立下规矩,用来杀鸡儆猴的商人两只巴掌都数不过来。魏太守基本不是单个抓,往往一抓就是一批,汉商、胡商一概而论,没有任何人能够例外。

试图哄抬粮价,还胆肥地在暗地里串-联,仅被囚了五日已经是泼天之幸。敢不服,继续关押是轻的,说不好就要笞一顿再罚为城旦。

有族人在朝中又如何,以魏太守的行事作风,真惹怒了他,说不得全族都要被收拾。

别提什么鞭长莫及,镇守边郡十多年,中途虽有起落,魏尚的威望却是实打实,半点做不得假。且有丞相刘舍相助,谁敢在云中搞事,绝对是削尖了脑袋自己找死。

代国相灌夫最近麻烦缠身,景帝对他的观感也是一落千丈,纵然没有证据直指魏尚,且背后又有程不识等人的手脚,极大程度上混淆视线,但朝中不乏聪明人,心中都十分清楚,灌夫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魏太守绝脱不开关系。

代国相尚且如此,一介商贾,贪婪到敢挑战魏太守定下的规矩,当真是不要命了。

关于粮商之事,赵嘉也有耳闻。

被放出囚牢之后,领队心知惹下大祸,将剩下的粮食迅速出售,就灰溜溜离开边郡,一天都不敢多留。其所行沦为众多商人的笑料,茶余饭后总会提上一提。更有商人用此事来教育子侄,并且言明,哪个敢学这样的败家子,不用官寺动手,自家先抄起棍子收拾。

有魏太守的铁腕,云中郡内的粮价基本平稳。哪怕郡内连年遭灾,田亩绝收,粮价略有起伏,也必然在限度之内,不会高到离谱,让边民一粒粟都买不起。

甭管是否有人不满,魏太守既然做了就不怕面对后果。谁敢不服就去囚牢住上几日,再不服的就抽鞭子,抽完押做城旦。

背后的势力想要捞人?

想得美!

在云中郡内哄抬粮价,贪婪到吸食边民之血,就该做好被收拾的准备!

然而,铁腕也会引来反扑。

商人地位低不假,一些站在他们背后,驱使他们为自己谋利的贵人心生不满,轮番在朝中对魏尚发起攻击。让他们失望的是,每当朝中出现类似的言论,景帝都会短暂性失聪,全当听不见。

求到窦太后面前照样没用。

这位从吕后时期走来的皇太后,对边郡的关注不亚于景帝。她十分清楚,汉朝最大的敌人就是北边的匈奴,边郡稳则长安稳,谁敢动摇边郡绝对是找死!

景帝或许还会恩威并施,采用一些温和手段。窦太后则不然,惹怒了她,刀子举起来就不会放下。历史上杀郅都,只能说刘荣的死让窦太后愤怒到失去理性,郅都更大程度上是在为景帝背锅。

故而,从军市设立之初,魏太守定下的规矩就被严格执行。甭管背后站着哪个贵人,到了边郡必须守这里的规则!

继云中郡之后,定襄郡、雁门郡和上郡也陆续开设军市,并在市中立下严令,违者严惩。

郅都出任雁门太守以来,更是和魏尚联起手来,一东一西,用强硬手段稳定边郡粮价。并且开仓放粮,务求在天灾**之后,边民能够休养生息,人口不再减少,田地也能逐渐开垦恢复。

因采取的措施得当,云中郡的军市愈发繁荣,胡市开始重建,漫天大雪也挡不住胡商南下的脚步。

雁门郡复市尚需时日,但有郅都主持,匈奴被杀怕了,短期未必敢南下,留给郡内的时间十分充足,足够官寺组织春耕,为重设商市打下基础。

用过早膳,魏悦继续埋首政务,赵嘉则专注于整理情报资料。

待事情处理得差不多,魏悦从架上-抽-出几册竹简,为赵嘉讲述长安诸事。从宗室外戚到朝中贵人,无一遗漏。

为让赵嘉有更直观的印象,魏悦还提笔勾画,连成一张复杂的关系网。

五张羊皮全部画满,赵嘉学到的仍不过是冰山一角。

“太子妃已定,堂邑侯府再不能置身事外。”魏悦提笔轻点,在窦氏旁侧写下堂邑侯三个字,“堂邑侯奉天子之命督造马具,无论其本意如何,都将卷入其中。”

看着羊皮上的名字,赵嘉陷入沉思。

他以为自己早有准备,有能力面对即将到来的所有问题。可随着历史上的名字一个个呈现在眼前,史书上枯燥的记载转变为鲜活的形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和焦躁陡然升起,牢牢包裹住思维,让他的眉心越皱越紧。

马踏草原,向上攀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历史上,战场上势不可挡的猛人,最后倒在政治斗争之下的数不胜数。就如战国时的名将,多少是落得“死非罪”的下场。

经历过诸多事,赵嘉十分清楚,实现理想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可若是有朝一日卷入泥潭,他是否还能保住本心?

甚者,他会不会变成自己厌恶之人?

赵嘉的思绪越飘越远,坐在几前久久不言。

魏悦停下笔,轻轻叹息一声,突然伸手覆上赵嘉的双眼。

“三公子?”

“阿多总是想得太多。”魏悦俯身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耳畔,“前有荆棘,可以刀斩;路遇猛兽,当以箭击。身不由己何谓,立于高处,自能定下规则。”

“定下规则?”

双目被遮挡,不见半丝光亮,其他感官被不断放大,赵嘉甚至能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然。”魏悦的声音敲击耳鼓,仿佛带有一种蛊惑,“阿多能否做到?”

赵嘉张开嘴,忽又闭上。

魏悦在这时收回手。

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极近,却无半分旖旎,空气中仿佛蕴藏刀锋,莫名的压抑。

赵嘉突然意识到,魏悦不只在教他,同时也在考验他。

定了定神,强压下移开视线的冲动,赵嘉的神情由迷茫变得坚定,双目灿亮如星,瞳孔中清晰映出魏悦的面容。

“我能。”

“善!”魏悦展颜,仿如冰雪初融。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沉重的氛围散去,赵嘉顿觉肩头一松。

午膳之后,雪势减小,将最后几册简牍整理完毕,赵嘉看一眼天色,准备告辞返家。

魏悦没有挽留,亲自将赵嘉送出府门。

跃身坐上马背,赵嘉回首望去,不期然想起赵功曹战死,自己携老仆归家之时。那一日,还是少年的魏悦同样立在府门前,目送自己行远。

出城之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在大雪中飞奔。

冷风迎面袭来,像是刮骨的刀子。

赵嘉无意减速,反而策动缰绳,驱使坐骑不断提速。枣红马发出长嘶,快得犹如闪电,踏过茫茫雪原,向畜场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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