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钱钱果真一早就起来继续画画了。正画着,收到了韩闻逸发来的消息。韩闻逸知道她今天要去交画,所以询问她的进度。
我家的金坷垃:“你的画完成了吗?”
钱钱没有钱:“还差一点。”
我家的金坷垃:“王老板说最晚什么时候交图?”
钱钱没有钱:“今天下午五点。应该来得及,我估计三四点就能搞定了。”
她画了一个礼拜了,也是她第一次去参加比赛,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她希望韩闻逸能陪她。
钱钱没有钱:“哥,等会儿你陪我去好吗?”
韩闻逸捧着手机犹豫。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林佩蓉的消息进来了。
“下午两点网球场已经定好,勿迟到。”
两人的邀约正巧撞在一起了。韩闻逸心烦地揉了揉额角,先给母亲回了一句“知道”过去。然后他才又回到跟钱钱的聊天界面。
“抱歉,我下午约了朋友,恐怕不能送你去。”
钱钱收到回信,愣了一愣,忙回道:“没事,那我自己去~”
发完消息,她就放下手机继续赶稿了。
她虽然没有描绘出具体的背景,只是用了蓝色作为底色,但她不可能把画面全部涂蓝就完成。整个背景的斑驳感、苍茫感、浩瀚感,那都是需要一点点渲染处理的。
她花了不少时间,把背景处理得差不多了,然后退后两步,远远打量审视。
总感觉画面上如果能再多些点缀会更好。该怎么弄呢……
她想了一会儿,又调了一格白色的颜料,用最细的笔蘸了颜料,小心翼翼地往画上点。
那是海洋中的光点,是夜晚的银河,也是宇宙间的星辰。
点完以后,她再次起身往后退,遥遥打量。
有了点缀以后,画面看起来的确充实了一些,但她还是不够满意。
哪里不好?到底还有哪里不好?
每次做画的时候,感觉最好的是下笔之前。画面只存在脑子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这次要完成的会是一幅惊世巨作。画着画着,越画觉得问题越多。及至快收尾的时候,最是焦虑,总觉得自己的作品处处糟糕,恨不得能来一笔画龙点睛,将整副画升华一下,挽救所有的不完美。
她越看越觉得焦虑,心跳加快,手心渗汗。
还能怎么改?还要怎么改?
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发现了问题所在。被她最后点缀上去的那些星辰,太死气沉沉了,如果能营造更随意自然的感觉会更好。
她纠结地回头一看墙上挂钟。现在下午两点一刻……还来得及!
她一咬牙,又急匆匆调起蓝色颜料,小心翼翼地用笔刷盖去图上的白点。
“撤销”了之前的点缀以后,她把画板放到地上,调了点稀湿的白色颜料,然后拿了两支画笔,一支沾了颜料后笔锋濡湿,另一支则是干净的。
她走到画板前,在画布上方将两支笔笔轻轻敲打。笔尖上的白色水墨在撞击中肆意溅洒在画布上。星星点点的白水儿在画布上洇开,变成了蓝色背景中细碎的点缀。
就像真正夜空中的繁星,随性而自然。
……
等终于大功告成,钱钱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顿时大惊失色。刚才她沉浸于作画之中,还以为自己动作很快,谁料时间的动作比她更快,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她匆匆忙忙跳起来收拾东西,手机钱包钥匙抓起来直接扔进包里。衣服也来不及选了,作画服脱下一扔,随手抓起一条椅背上的t恤就往身上套。
等画上的颜料干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来塞进画筒,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门去。
……
当钱钱心急如焚地赶往画廊的时候,有人比她更着急。
王晋生已经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n圈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给钱钱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消息,消息没人回,电话一打过去就跳转优美的语音——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晋生气得想摔手机!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看过钱钱的半成品,他绝对会怀疑被人放鸽子了。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宣传部的小张从门口伸进一个脑袋来。他问道:“老板,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我们要不要重新打印宣传册?”
王晋生仰头一看办公室里的挂钟,已经四点一刻了。
明天早上就要开展了。一场展览里多一件少一件展品,关系到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展位是否空着。他们要做宣传册、做导览、做展品介绍,网站上也需要同步信息。王晋生跟钱钱说晚上五点下班前是死限,这不是开玩笑的。如果画交不上,他不能开天窗,得让同事们把所有已经做好的跟钱钱相关的宣传全部撤掉。要撤就要早点决定,晚了同事们要加班不说,还可能赶不上。
王晋生烦躁地摆摆手牙:“你们先去打印吧,第二手准备做好。”
他还不想放弃钱钱,可是他也不敢完全相信钱钱。这次的比赛他们不是第一主办,上面还有水彩画协会和相关部门的参与。万一闹出什么笑话,他们画廊丢不起这个人。
小张没走:“那网站上的信息要不要撤下来?”
如果撤掉,就意味着他们决定撤销钱钱的比赛资格了。
王晋生咬咬牙:“再等一会儿吧……”
小张弱弱地问:“等到几点啊?”
“等到……四点三刻。如果四点三刻她还不来,我们立刻更换展区布置!”
“哦……”小张把头缩回去,出去重新制作宣传册去了。
……
钱钱出了门准备叫车,摸出手机,摁了好几下没反应,摁下开机键跳了个电量警告就又关了。她目瞪口呆——刚才她赶稿太认真,完全没发现手机居然没电了!
出来的匆忙,充电宝也没带,现在再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她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车。
连开过去好几辆空车却都不停,都是已经被人约了的。钱钱急得快哭了,恨不得冲到马路上去拦车。
好容易打到一辆车,她火烧屁股似的钻进去,人还没坐稳就急匆匆道:“师傅,去清风画廊,麻烦快点!”
司机师傅扭头一看,小姑娘脸色煞白,脑门上都是汗,呼吸急促,把他吓了一跳。
“小姑娘你没事儿吧?”师傅一脚油门踩下去,关心道,“你脸色这么难看,不是生病了吧?”
钱钱一怔。不说生病她还没多想,一说起来,种种不适的感觉立刻就涌了起来。她心跳得很快,手心里都是汗,刚跑来跑去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屁股坐稳了,眩晕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往上顶。
她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我没事,”她硬着头皮说,“去清风画廊吧……”
司机师傅驾驶技术很溜,听说她赶时间,一路飙车,在道路上左突右进,赶超车辆无数。从钱钱家到画廊约莫三十分钟的路程,照他的速度,二十分钟就能看到。
然而眼看着离画廊越来越近,钱钱的呼吸就越急促。
她突然有种冲动叫司机开慢一点,她忽然希望前方出现拥堵路段,这样她就赶不上交画了……
这种想法让她意识到,她的焦虑症又发作了。
糟糕的是,越意识到自己的焦虑,焦虑的症状就越严重。她不想就此溺毙,她得找人帮帮她。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韩闻逸,于是赶紧掏手机给韩闻逸打电话,摸出手机,看到全黑的屏幕,她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
她只能绝望地把手机扔回包里。
这可如何是好……
……
韩闻逸离开球场,在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一个年轻女孩轻快地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你打得真好!”
韩闻逸浅笑回夸:“你也很厉害。”
他的目光落在球场上,两个年长的女人还在打球,一个是林佩蓉,一个是女孩的母亲。在她们这个年纪,身材样貌和活力还能保持的如此之好的,几乎是把“富贵”二字刻在了脸上。
女孩向他挪了挪,跟他靠得更近:“你年纪比我大,以后我就叫你哥好不好?”
韩闻逸眉头轻轻微蹙。他笑了笑:“你还是叫我英文名吧,我在国外待得时间比较久,习惯听人家叫我英文名。”
“好啊!那你叫我caroline吧。”她开玩笑,“我以前在英国读书,早点认识你,也许我也去美国了。”
韩闻逸耸肩:“你要是早点认识我,也许会很庆幸你去了英国。”
女孩一愣,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爽朗地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林佩蓉和女孩的母亲打完球从场上下来了。
“走吧。”林佩蓉提起包,“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韩闻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
王晋生坐在办公室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挂钟。
已经是四点四十分了。虽然他非常不舍,但是跟一幅他欣赏的画作比起来,毫无疑问是整个清风画廊的脸面更重要。
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门外挤进来一个脑袋,还是宣传部小张。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板,还等吗?”
王晋生没有回答,拿起手机按下重播。不意外,钱钱的手机还是关机状态。他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金戒指,闭目沉思。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我们一起去重新布置展厅。”
他不打算再等了。
……
出租车司机在清风画廊门口把车停稳。
“小姑娘,你确定你不需要去医院?”司机师傅关怀地问。刚才在车上钱钱一直在抖腿,抖得整个车都跟着抖。他挺想让她停下别抖,但看她紧张那样儿,怕真让她停了她能急得哭出来。
钱钱还真想说师傅要不你直接送我去医院算了,但她知道她这是在逃避。她不能逃避,她得面对。
她没吭声地翻了翻包。虽然手机没电,幸好她带了交通卡,把帐给结了。
下了车,清风画廊的招牌立刻映入眼帘。她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招牌上那四个大字开始扭曲变形,变成虫蛇,从牌匾上爬下来,朝她游来。她的腿像是陷在泥沼地里,后退很轻松,前进却很艰难。她心跳快得要撞开胸膛,衣服已经让汗水打湿了。
她想要转身逃走。她心里有几个声音在呼喊。
——算了吧,你没有那么优秀。他给你这样的机会,他对你寄予那么高的期望,如果你失败了,他会多失望?别人会不会因此笑话他?
——不,如果你现在就放弃,你会令他更失望!
——可是不放弃的话,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停!还没有尝试,想什么失败?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她知道这是焦虑的反应,现在她什么都不该想。金意申有教过她一套呼吸放松的方法,帮助她缓解焦虑情绪。她试着去照做,但她一闭上眼睛,映入脑海的却是她下车之前在出租车仪表盘上看到的时间。
16:42分。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立刻好起来。
她很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调整呼吸上,可是时间表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那表盘还还活了起来,自己往后跳动。
16:43……16:44……
她的情绪已从焦虑转向焦躁,眩晕感让她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她在空气中无力地挥了下拳头,不知该如何发泄。
就在这时候,她挥到一半的拳头被人握住了。她猛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而温柔的脸。
韩闻逸将她的拳头掰开,她没有什么抵抗就放松了。他与她十指交握:“我陪你进去?”
钱钱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说跟朋友有约吗?
韩闻逸没有催促,没有生拖硬拽,只是专注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有个深潭,吸走一些不安,让人宁静。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这次不再是问句,而是温和的陈述句:“我们进去吧。”
他的话语仿佛有魔力,瞬间解开了钱钱身上的禁锢。方才还如铅般沉重的双腿忽然变得很轻盈。近乎虚脱的身体重新有了力量。她慢慢迈出了第一步。
有他陪在身边,什么都不想了,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步。第三步。
她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她拉着韩闻逸开始撒腿狂奔!
关门的时间快到了,画廊里的顾客和员工们三三两两往外走,钱钱一路往里冲,一路不停道歉:“抱歉抱歉,让一让!”
众人连忙让出通路来。
两人冲到王晋生的办公室,门大开着,钱钱往里一看,里面居然没人!她四处张望,拉住一个路过的员工:“麻烦问下,你们老板去哪儿了?”
员工指了指里面的方向:“他在布置明天开放的展厅。”
钱钱立刻拉起韩闻逸继续往里跑。
一进屋子,只见王晋生在墙前站着,他边上宣传部的小张正跨在梯子上,准备把墙上为钱钱准备的画家介绍撤下来。
“王老板!”钱钱叫道。
王晋生和小张闻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钱钱和韩闻逸,都吃了一惊。
钱钱看到小张的动作,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她抿了抿唇,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朝他们深深鞠了个躬:“对不起。”
王晋生和小张面面相觑。
钱钱又直起腰板,解下自己背上的画筒,紧张地问道:“现在还来得及吗?”
王晋生嘴唇掀了掀,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讥讽道:“艺术家就是有个性,这年头手机都联系不上的人可不多了。”
“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钱钱低着头愧疚地再次道歉。
王晋生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16:46分,比他刚才跟小张说好的死限晚了一分钟。于是他面色沉静,不置可否。
钱钱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韩闻逸。
韩闻逸用眼神示意她继续争取——这是她自己的事儿,做错了就道歉,亏欠了就弥补,错过了就承担。正面面对会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王老板,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钱钱想了想,提议,“要不先你看看我的画?”
刚才王晋生心急地打了几个小时电话没人接,原本他以为他再看到钱钱,能气得把她掐死。结果真看到人了,看到她手里的画筒,他心里的火气竟然下去一大茬了。
但是架子还是要拿捏一下的。
他慢腾腾道:“拿过来我看看。”
钱钱一喜,立刻冲过去,打开画筒,抽出里面的画,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铺开。
韩闻逸也跟过去。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钱钱的画,只看一眼,他便被那壮观的画面震撼了。
虽然大块的画面都是空无一物的背景,但是经过钱钱一层又一层的渲染,由浅至深,由浓至淡的色彩变化过度让画面非常丰富,极具视觉冲击力。甚至薄薄的一张纸仿佛有了纵深,像深深的漩涡。要将人吸进去。而肆意洒脱的星辰点缀让画面显得更加浩瀚绚丽。
而图上的人物,昨天王晋生第一次看的时候经过钱钱的解释他才明白,韩闻逸却一眼就看懂了钱钱想要阐述的故事。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钱钱,为她的构思而惊艳。
她果然,是极有天赋的。
连小张也坐在梯子上遥遥地看了眼钱钱的画,情不自禁发出“哇”的一声。
“可以吗?”钱钱咽咽唾沫,问道。
王晋生转几一圈金戒指,像是在思考。然后慢条斯理地把她的画卷了起来。
钱钱还以为他要还回来,顿时有些担心。她的手不自觉地向后伸,摸到韩闻逸的手,牵住。
卷好画,王晋生悠悠道:“小张,你就在上面等着。我去把画裱起来,你帮忙挂上。”
钱钱怔了一怔,立刻笑逐颜开:“谢谢王老板!!”
“唉!”王晋生摇头晃脑地出去拿画框了,“跟你们这些艺术家打交道,早晚要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