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这群老人们家本来就在漫无目的的闲聊,一听说韩闻逸有事儿,众人忙让钱美文先说正事去。
两人走到一旁无人的地方,钱美文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始紧张:“怎么了?是不是钱钱出什么事了?”
“没有……”韩闻逸解释,“钱阿姨,刚才我听见您和叔叔阿姨们的对话。我能不能问一下,钱钱当初为什么没考上a学院?”
当年韩闻逸在美国等着钱钱的消息,最终只等到钱钱一句“我没有考上”。a学院是全球知名的艺术学院,门槛颇高,考不上也情有可原。既然考试失利,韩闻逸不想揭人伤疤,后来就没有再问过这件事,钱钱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直到刚才他听见钱美文他们的话,才发现那件事好像另有隐情。
钱美文微微一怔。一说起这个话题,她也是扼腕叹息:“我们家钱钱那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参加复试那天她突然低血糖发作,完全没有发挥出水平。你不知道,她初试的作品可是拿了那年中国考生里的最高分!连考官都说很看好她,谁想到就因为生病,她居然落选了,真的太太太可惜了……”
韩闻逸蹙眉:“低血糖?”
“是啊,那天我跟她爸就在考场外面等她,她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脸色那叫一个煞白,路都走不稳……”钱美文一阵揪心,“可能她考试前的那几天太紧张了,就没休息好,饭也吃不下。低血糖这毛病必须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然身体就不行。也怪我们,没提前想到这一茬,要不那几天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她。”
韩闻逸的眉结拧得更厉害了。他曾问过钱钱第一次焦虑症发作是什么时候,钱钱说是第一次参加色彩构成的考试,当时她的焦虑症的发作也同时伴随着低血糖的症状,但事实上低血糖正是由焦虑情绪引发的。没想到更早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为什么没有听她说过?
他连忙追问:“她当时除了低血糖之外,还有其他的反常的地方吗?”
钱美文茫然。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就连钱钱得了焦虑障碍症,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当年就算有什么反常的细节,她也未必有注意到。
韩闻逸欲言又止,最终道:“钱阿姨,您以后最好不要再在钱钱面前提起a学院的事了。”
连邻居都在为钱钱当年落榜的事感到惋惜,想必这些年钱美文没少跟人提起那件事。她的心态韩闻逸可以理解,人社交的时候总得要点谈资,而那些人生中最接近辉煌的时刻和惋惜的无疑都是不错的谈资。但是这些谈资由人自己说出来是自我嘲解,可由别人说出来,无疑不会让当事人好受。
韩闻逸的话让钱美文愣了良久。她明白韩闻逸的意思。她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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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室里,金意申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眼腕表。
往常的咨询都是一个小时,而今天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了。因为钱钱明天就要考试,为了确保她考试成功,金意申希望能在今天把脱敏治疗进行到最后一步,为此把咨询的时间延长了不少。可惜进展到现在还是不如人意。
耗费的时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下午金意申专门把时间空出来,没有别的安排了。可是长时间的治疗,无论是钱钱还是她自己,都已经进入疲惫的状态,这样下去效果只会越来越糟糕。
金意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我们在以前的咨询过程中,是不是还漏掉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没说出来?”她问钱钱。
钱钱茫然地看着她。联想训练做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有点木。
金意申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今天不可能再重新进行挖掘她内心的工作了。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就算要重来,那也是下一次的事情。他们只能先把脱敏练习做完。
她决定再尝试最后一遍:“来,我们再来一遍放松练习。”如果这一次还是不行,今天就只能放弃了。
钱钱听话地再次尝试让自己的肌肉紧绷起来,但进行到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紧张的这一步做的很糟糕。之后的放松也进行得根本不彻底。别说她了,换了谁连续两个多小时的放松练习,身体也早该僵硬了。
“闭上眼睛,根据我的提示来进行联想。”
钱钱麻木地闭上眼睛。
“你的父母站在考场外等着你……”
“考试的铃声响了,你该进去参加考试了……”
她一面循循善诱地提示着,一面观察钱钱的反应。钱钱从一开始就没能放松下来,但是她也并没有紧张和焦虑——她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了。
钱钱就这样安静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金意申喜上眉梢:这次成功了吗?
片刻后,钱钱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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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金意申曾经给钱钱讲过一个心脏病人患上飞机恐惧症的案例。那个病人一开始没有什么恐惧症,坐飞机也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有一次他在飞机上真的心脏病发作了,从那之后,他每一次坐飞机、甚至是看到飞机、听到飞机两个字,他的恐惧症都会发作,而恐惧症又进一步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那时候钱钱听到这个病例,置身事外地觉得很有意思。可今天,她忽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此之前,无论是韩闻逸或者金意申询问钱钱她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她回答的都是大一第一次考色彩构成的时候。因为她确实认为那是第一次。
但其实还有一件跟考试有关的事,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得焦虑障碍症,所以她也就没把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今天忽然想起,她才惊觉,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源头。
这要说回她高三的时候。
普通人家不管父母和孩子平日里有多大的矛盾,等孩子到了高三的时候,父母都会把孩子当祖宗供起来,生怕小祖宗有个什么不顺心,影响了高考的发挥。这简直成了中国普通家庭的订阅,然而这条定律在钱钱家并不适用。
在高三的后半阶段,钱钱因为压力大,十分焦虑,脾气也跟着见长。神奇的是,钱美文和钱为民不知什么缘故,也跟着脾气见长。于是这一家三口凑到一起,整天火花带闪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要不是他们不住顶楼,没准能把屋顶都给掀了。
至于吵架的原因,其实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时候钱钱已经通过了a学院的初试,正在努力备考准备参加复试。有一天她外出回到家,房间里刚被钱美文收拾过。她准备看书,可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找的她怒从心头起,扯开嗓子就吼:“妈,我的书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钱美文外面过来,没好气道:“吼什么吼?整天乱丢东西,自己东西都找不到!”
“我东西放得好好的,从来不会找不到。明明是你给我乱收拾,把我东西弄没了才找不到的!”钱钱火气很大,“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动我房间?”
“你房间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收拾?这里是家,家就要有家的样子!”
“你看不顺眼可以不要进来,谁让你收拾了?你每次收拾完我都找不到东西!我要复习的书都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去考试?!”
“谁高兴进你这狗窝?是你自己说说昨天晚上睡觉被冻醒,我才来给你加床被子!”钱美文气冲冲走进来,“什么书找不到?”
钱钱报上书名,钱美文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听令哐啷往外搬了几样东西,指着里面道:“这不就是?找东西都找不来,我看你也别出国了,就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用不了一礼拜你在外国就让人给卖了!”
钱钱气得要死。读a学院一直是她的梦想,在她初中那会儿,她连高中还没考呢,就已经想好未来要上的大学了。对于她的理想,钱美文的态度很奇怪。有时候支持,有时候又不支持,还隔三岔五找个刺挑她几下。一会儿说学画画以后赚不到钱,一会儿说以她的能力以后没办法一个人生活,让她打消出国的念头。
钱钱不服气:“得了吧!等我出了国自己生活,我肯定比现在过得好一万倍!”
“你?就凭你?拉倒吧!你除了画画,你还会什么?”钱美文冷笑,“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也别学画画了,不如去学点实用的。学个计算机或者金融,以后起码能养活自己,不用指着靠我和你爸。”
“靠你们?不用,谢谢。等我过了十八岁,我保证自己去挣钱!”钱钱极不爱听这样的话,马上要强地甩下狠话。
“你挣钱?你能挣多少钱?”钱美文不屑,“你……”
没等她说完,钱钱高声打断了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出国吗?就是躲你远一点!离你远一点,就没人整天乱放我东西,整天在我耳边瞎唠叨!”
钱美文愣了一愣,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钱钱话出口也有点后悔。她说的也是气话,东西被人乱放,能力被人质疑,一时火气上头也是难免的。但她也犟,不肯承认自己讲错话,拿起书往桌前一坐,满脸的不耐烦:“我不想再重复。我现在要复习了,请你出去好吗?”
然而她捧着书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钱美文居然还站在原地,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钱美文问她:“我做错了什么?”
钱钱答不上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那我又做错了什么?”
钱美文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半夜三更,钱钱爬起来上厕所。
老房子面积不大,从她房间走到厕所没几步路,不用开灯她也知道怎么走。去厕所的路要经过父母的房间门口,她放轻了动作,以免把人吵醒。然而经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虚掩的房门里还有淡淡的灯光,那是床头灯的光。里面还有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钱美文和钱为民还没睡着。钱钱听见他们的对话。
“就一个礼拜了,你说她能考上吗?”是钱为民的声音。
“怎么会考不上?她初试不是都拿了全国第一吗?考官都说欣赏她了。”是钱美文的声音。
钱美文这人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或许是信奉骄兵必败,她当着钱钱的面从来不夸奖她。可她对着别人,或者对着自己的丈夫,她却很为女儿的成绩骄傲。
屋里的对话暂停了。钱钱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外没有走。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钱为民低低地开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就在钱钱怀疑是他们说话声音太轻她听不见的时候,她终于又听到钱美文说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
“把房卖了吧。”
屋里重归寂静。
“卖了房,我们去哪儿住呢?”钱为民问。他们的对话很慢很慢,每一句都要隔上好几秒。
“换套小的吧……”
“还能换多小……我找人问过了,美国那边学杂费一年起码二三十万,学艺术的更花钱。四年也得一百来万了吧……咱手里还有多少积蓄?换多小的合适呢?”
“……”
钱为民脾气软,家里拿主意的大事他都听老婆的。
片刻后,钱美文缓缓说道:“那还是租房吧。我周末和寒暑假多给学生补补课,再加上咱俩的工资,省着点也够用了。”
“租房……你说咱这窝虽然小,好歹也是自己的窝……”钱为民挺不舍得,“不说咱俩了,等孩子在外面上完学回来,连个家都没有,孩子住的也不舒服啊。”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
钱钱站在门口,仿佛石化了一般,许久没有动弹一下。
钱为民和钱美文都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或者连小富也算不上。钱美文虽然有时候爱跟人攀比,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可其实就那么一点。她一年到头舍不得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首饰盒里也就那么几样,包就没买过一个上千的。她跟人比的东西,大多都和孩子有关。她拿别家的孩子和自家的孩子比,也拿别家能给孩子的东西和自己能给孩子的东西比。
夫妻两个虽然省吃俭用,却都没什么理财的头脑,这么多年一家三口还挤在当年分配的小房子里,赚的钱还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钱美文总说等家里攒够钱就去买个大房子,地方宽敞点,够钱为民放书,够钱钱放她的作品和收藏。她这想法经常被人取笑,连钱钱都取笑她。这年头想攒够钱再买房,可攒到什么时候去?可钱美文总说背着债睡不踏实,怕房价崩盘或是他们夫妻丢了工作
现在,钱钱依然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攒钱换一所大房子。但她却听到他们说,要把唯一的小房子也卖了。
——她的理想是如此美好,却从来没人告诉她,美好的背后是谁在为她承受代价。
“要不,我们再劝劝她……”钱为民说,“家里确实条件不好。让她换个专业吧……你不也常说吗,学画画以后很难挣到钱。”
又是良久的沉默,钱美文语气飘渺地开口:“其实每次劝她,我心里都挺难受。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孩子明明那么喜欢,又真的有天赋……”
又良久,钱为民叹气:“都怪我没有本事……”
那一刻,钱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想要推门进去,又想转身逃走,可最终她只是站在原地,腿如同灌了桩一般。
她听见钱美文说:“让她去吧。她有这个能力。”
她听见钱为民说:“嗯……如果她以后真能当上大画家,我们脸上也有光。”
她听见钱为民又说:“等孩子考上了,你别老板着脸说她了,你告诉她,其实你很为她骄傲。孩子爱听这个。”
她听见钱美文说:“哎哟……不行了我困死了,赶紧睡觉吧。”
屋里的交谈声停止了,床头灯灭了,一切重归寂静。
她站在门外,想着白天的话,想着刚才的话,不知不觉,眼泪已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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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钱做完咨询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她低着头往楼上走,过道的灯光在地上投出一道前方的人影,她微微一愣,抬头往上看,只见韩闻逸就站在楼梯上方等着她。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韩闻逸问道。
“今天治疗不太顺利,所以拖延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等韩闻逸发问,她忽然道,“哥,陪我聊会儿吧。”
韩闻逸微微一怔,点头:“好。”
两人进了韩闻逸的屋子,钱钱失魂落魄地靠进沙发里。韩闻逸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今天怎么不顺利?”
“金老师最近在用系统脱敏法给我治疗……”钱钱抿唇,“但是有一关我始终很难放松。”
韩闻逸双眉紧锁。系统脱敏法对于焦虑症和恐惧症都有不错的治疗效果,如果让他来治,他大抵也会选择这种治法。系统脱敏法见效很快,成功率也高,可钱钱又为什么会失败呢?
钱钱没有细说失败的理由。她突然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今天金老师让做情景联想的时候,我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我以前报考过a学院?”
“记得。”韩闻逸揉捏着她的后颈,“你当初为什么没考上?”
“我在考试中间发病了……我是说,低血糖。这个病发作起来,我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都花了,桌上的纸也看不清。最后我考得一塌糊涂,也就没考上。”钱钱说,“当时我进了考场,也坚持考完了,所以我一直以为那时候我并没有得焦虑症……直到今天,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我觉得我那时候,可能已经有问题了。”
韩闻逸轻轻“嗯”了一声,今天他听到钱美文和人聊起这件事,之所以他又专门跑回去询问详情,就是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和钱钱的病有关系。
是什么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人?除去相貌、性格、智商、情商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人的经历。无论钱钱那时候有没有患病,但无疑这对她后来的病情有所影响。人生的每一场经历,都会在日后的生活里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只是有时候它们之间的关联没有被察觉而已。
“你当时低血糖发作,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韩闻逸问道,“或者说,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钱钱默然。但她并不是打算隐瞒,她找韩闻逸聊天,就是因为她有倾诉的**。只是她需要点时间来整理思路罢了。
良久,她缓缓开口:“那次考试前有一天晚上,我夜里起床上厕所,路过我爸妈房间门口,我听见他们在里面说话……”
她将那时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韩闻逸。
韩闻逸听完沉默良久,问道:“所以你是故意考砸的?”
这个问题让钱钱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她摇头:“我不知道……”
韩闻逸皱眉。不知道?
“我真的很想去……可我也做不到不管不顾让他们卖掉房子供我读书。”
韩闻逸什么都没说,轻抚她的头发。放弃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想过坚持我的理想,然后等以后赚到钱再给他们买大房子……可是我不知道要多久。我爸有胃病,我妈跟我一样有低血糖,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很好,我怕他们还来不及享福就老了……”说到这里,钱钱声音微微发哽。
那时候她才才十几岁,她眼中的世界还很小,她眼中的自己也很渺小。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她太迷茫。整整一个礼拜,她每晚都辗转难眠。父母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太少接触人间的烟火气,可在她嗅到烟火气的时候,就已是沉沉一座大山挡在她的面前。
韩闻逸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侧过脸轻吻她的额头。
人生的许多事就坏在不知道上。谁都知道人若是豁达一些会活得更轻松,要么心甘情愿地放弃,要么铁了心一路走到黑。可是真正豁达的人终究是少数。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大学里要做那么多兼职,为什么她总有一种缺钱的紧迫感,为什么她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更容易赚到钱的设计专业……
她当初是在一种迷茫的境地下放弃了另一条路。可那是她的梦想,她内心深处终归是不甘心的。非但如此,更雪上加霜的是,所有的挣扎和纠结她说不出口,她只能独自承受旁人的失望。她的父母并不畏惧为她牺牲,却为她失败而惋惜悔恨。
他们希望她考上,他们想要为她而骄傲。可她终究还是令他们失望了。
“钱钱……”韩闻逸轻声开口。
“嗯?”
韩闻逸并没有安慰她。这时候让她沉浸在情绪中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倒是让她先跳出来会有不错的效果。于是他忽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关的话题。
“心理学上有一个很有趣的试验,叫做红蓝灯实验……”
他见钱钱目光茫然,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实验,于是开始详细解释:“科学家请了很多学生来参与这个实验,实验的内容是有一红一蓝两盏灯,一共会亮一百次,一次只会亮一盏灯。科学家告诉被测试的学生们红灯亮起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说,红灯一共会亮七十次,蓝灯一共会亮三十次。然后科学家就让学生们在每一次灯亮之前,做出预测,是什么颜色的灯会亮。”
他问钱钱,“如果你被邀请去做这个实验,你会用什么策略来进行预测,以保证最高的准确率?”
“策略?”钱钱有点懵。她是个艺术生,这么高深的问题她可说不出那种一套一套的东西,只能说个简单的想法,“我应该会数一下前面已经亮过几次红灯,几次蓝灯……然后……反正红灯亮得多,那就根据概率来。还能有什么策略?”
韩闻逸点点头,继续说道:“科学家请了很多高校的学生来参与实验,那些学生用了非常多不同的计算方法,有类似你这种的,也有一些学生做出了更复杂的数学模型,公式洋洋洒洒列了十几张纸……你知道成功率最高的一种策略,最后预测的准确率是多少吗?”
钱钱眨眨眼:“多少?”
“百分之七十。”
“喔……”钱钱本能地点点头,“那还不错啊。”
她说完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啊,既然红灯亮的概率是70%,那只要每一次都预测亮的是红灯,不就已经可以达到70%的准确率了吗?还要做什么复杂的数学模型啊?”
韩闻逸微微一笑:“是的。成功率最高的那些人,就是放弃了所有蓝灯的选择,每一次都选择更高概率会亮的红灯。而其他所有人,不管是完全凭直觉瞎猜的,还是做出了非常复杂的数学模型的学生,他们最后的测试结果其实都差不多——正确率基本都在58%左右。远远低于只猜红色的学生。”
钱钱惊讶地睁大眼睛。敢情忙活老半天,还不如人家闭着眼猜得准?
“不管是凭直觉猜的人,还是建立数学模型预测的人,我相信他们的目的都是希望预测的准确率超过百分之七十,甚至他们希望自己每一次都能猜准。”
钱钱点头。如果邀请她去做这个实验,她也会希望尽可能地猜准一切答案。
“而那些全猜红灯的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放弃了百分百的准确率,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三十次一定会猜错。但是他们接受,他们只需要那七十次的正确就足够了。”
“也许这个结果听起来有点讽刺……”韩闻逸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柔声道,“但这个实验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接受失败,才能减少失败的次数。”
钱钱愣住。接受失败?
韩闻逸并不打算跟钱钱说,就算你拿不到理想的成绩也不要紧。他是直接做了置之死地的假设:“就算你明天不去考试也没关系,就算你拿不到毕业证也没关系。我是说真的。路不只有一条,也许换一条路会更好走。当初你没考上心仪的学校,这不代表你就得放弃梦想。而这一次,就算你拿不到毕业证,你依旧有很多选择。你依然有对色彩的天赋,依然可以画你喜欢的画……这些都不会因为你失败一次或者失败多少次而消失。”
钱钱怔怔地看着他。
“至于你和你的父母……”韩闻逸停顿了很久。久到钱钱想要说点什么,韩闻逸却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问她:“别的都不要想了。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认为你的父母是爱你的吗?”
钱钱略觉诧异,沉默。这个答案的结果毫无疑问。她点头。
“第二个问题,你爱你的父母吗?”
钱钱依旧沉默。但这一次她更快地点头了。毋庸置疑,她爱他们。
韩闻逸笑了:“那就够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再多的话无须说,再多的事无须想。如此,已经足够。
钱钱怔了良久,耸着的腰背渐渐挺直了。她吸吸鼻子,向着韩闻逸张开双臂。韩闻逸将她搂进怀里。他温暖结实的怀抱让她很有安全感。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仰起头问道:“说真的,我要是真的拿不到毕业证,你会不会把我辞了啊?”
“把你辞了?”韩闻逸好笑,“我疯了吗?去哪里找你这么有才华的设计师?”
钱钱又问:“也不扣我工资和奖金?”
“扣我自己的也不扣你的。”
钱钱定定地看着韩闻逸,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哄她的,韩闻逸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细碎地亲吻她,从她的额角吻到鼻尖,从鼻尖吻到嘴唇,又吻到下巴。
钱钱终于破涕为笑。她回应了韩闻逸的亲吻,然后把头靠到他肩上:“唉……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挺紧张的。只是我没有表现出来。现在我真的觉得轻松很多了。”
“喔?”
韩闻逸还以为他要夸奖自己开导人的能力,却听钱钱说:“应该是因为工资和奖金有了保障吧。哎,果然钱是安全感的保障啊……”
韩闻逸:“……”
他尤其又好笑地捏了捏钱钱的脸:“你这个财迷。早知道这么简单,浪费那个心理咨询的钱干嘛?”
钱钱也笑了。这么久以来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的东西,这一刻是真的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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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钱钱回到家,刚打开门,满屋的香气飘出去。
“谁啊?”钱为民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是钱钱回来了吗?”
“是我。”钱钱走进屋子,看见桌上的菜,不由一怔:满满一大桌都是她爱吃的东西,这阵仗,简直快赶上过年的时候了。
钱美文抱着一床被子从她房间里走出来:“哟,回来啦?最近晚上有点降温了,我今天晒了条厚点的被子给你换上了,之前那床帮你收掉。晚上睡得不舒服再跟我说。”
钱为民端着一条刚蒸好的鱼从房间出来出来:“好了好了,吃饭时间,你们两个都不要忙别的了。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
“你们先吃吧,”钱美文不慌不忙,“我先去把被子叠好收起来。”
钱为民啧了一声:“收什么被子?我做了这么多菜,你们不赶紧趁热吃,对得起我忙活了一下午吗?别的本事我不敢吹,我做菜这手艺,在我们全楼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嘿,还全楼数一数二,瞧把你能耐的。”钱美文翻了个白眼,“多大出息!我们全楼才几个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位哲人曾经说过……”钱为民不甘示弱,撸起袖管准备好好跟老婆理论理论。他这口才,不管多小的事儿都能引经据典,把歪理都说成真理。
这是钱家的日常了,每天吵吵闹闹,没完没了。钱为民哲人的话还没说出来,钱钱忽然冲上来,狼抱了他一下,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爸,我爱你!”
钱为民瞬间愣在原地。有位哲人曾经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钱美文看傻了眼,不知道钱钱在干什么,钱钱又扭头朝她跑过来,先是用力亲了她一下,然后抱住她不撒手:“妈,我爱你!”
钱美文吓得蒙一个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干、干什么?这么大、大的人了,撒什么娇?”
钱钱但笑不语,一个劲地把毛茸茸的脑袋往钱美文的肩窝里拱。
从小到大,她跟父母有很多的摩擦。有时她会觉得母亲脾气不好,做人太小家子气;有时候她会觉得父亲不靠谱,撑不起事儿来。父母的身上似乎有很多的缺点,也曾让她有很多难受的时候。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所以他们会有缺点,所以他们的肩膀并没有那么宽阔。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他们爱她。
而她自己,也是个充满了缺点和胆怯的普通人,她亦有太多太多给他们添麻烦、惹他们生气的时候。而那些都不重要了。
而她也深爱着他们。
爱让她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