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孤山上住了两年,那女子带她离开了。
怀素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刘琏,一个听起来很平常的名字。
怀素跟着她,走了许多许多地方,见了许多许多人。
没有遇仙前,总觉得踏上仙路艰难无比。经由刘琏进入这个世界,怀素才现,原来成为修士,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这世上,跟她一样的修士千千万,炼气期只是修炼的第一个阶段,实力低微,处于修仙界的最低层。
她逐渐变得老练。
这本书多少钱?一个偏远小城的地下坊市,怀素在小摊上翻找着可能有用的东西。
这一年来,她跟着刘琏走了很多地方,模样与三年前相比,大大变样了。
刘琏虽然落魄,但她毕竟是个修士,跟着她以后,怀素至少能够保证温饱。有了饮食的保证,她的身量飞快地抽高,十五岁,已经与普通姑娘无异了。脸庞不再面黄肌瘦,显露出原本的清俊秀丽。刘琏偶尔会看着她呆,似乎这张脸提醒着她什么。
怀素心思敏锐,知道刘琏的心思。她容貌毁了,每回看到貌美的姑娘,忍不住会起嫉妒之心。以前,怀素在她眼里,只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面黄肌瘦的,没有美貌可言。随着怀素岁数渐长,整个人开始蜕变,两人每日相处,刘琏很难不注意到。
怀素开始作男装打扮。既然女装会刺激到刘琏,那就打扮成男人,再说,这个世道,还是当男人方便些。
蹲在小摊前翻找杂货的怀素,和流落江湖的小子没什么区别。她穿着一身洗得灰白的短衣,头随便绾起来,故意让自己显得有些凌乱。正是因为这样的凌乱,没有人怀疑她的性别。
老板撩了下眼皮,懒洋洋地说:三块灵石。
他眼睛利索得很,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有钱的主,估计做不成大生意。不过,能做笔小生意也不错,像他这样摆小摊的,几个月也未必能碰到一桩大生意。
三块灵石?怀素叫了起来,这也太贵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板轻哼,挥挥手:谁说不是好东西?这本《方土经》在低阶功法里,也算不错的。三块灵石,也就是个抄录的价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板,三块灵石太贵了,降一块吧?《方土经》多得很,也就是大路货,哪买不到啊?我去别家买也一样。
不行不行,三块灵石已经很低了,你一砍就砍一块,我吃什么?
那我再贴你点?你看,我这就两只紫蚕,再养两个月,就能吐丝了,最起码能折半块灵石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怀素以两块灵石再加两只紫蚕的价格,买到了那本《方土经》。
多年以后,她成为人界顶尖的修士,再多的灵石,在她眼里跟泥土没什么分别,然而这个时候的她,为了一块灵石,可以磨着小摊贩砍上半天的价。
两块灵石,她需要采好多草药,才能换回来呢!
回来了?踏进客院简陋的房间,传来刘琏沙哑的声音。
前辈。怀素恭恭敬敬地垂头行礼。
刘琏后来告诉她,既然她已经入道,自己也是修士,就不好再叫她仙师了。怀素本打算叫她师父,刘琏却说,自己没有资格收徒,她愿意的话就喊一声前辈好了。
晚上我有点事要出去,你帮我抄本书。
听到这句话,怀素心中暗喜:是,晚辈知道了。
她连炼气三层都没到,名符其实的低阶小修士,而刘琏,虽然在高阶修士眼里,她们俩没有分明,但在小修士眼中,刘琏却是货真价实的前辈。
怀素想买一本书不容易,要采很多的药,才能换来几块灵石。每买一本书,她都会从头到尾,背诵得一字不错,直到倒背如流。
而对刘琏来说,她弄到的书,比怀素买的《方土经》高明不知多少倍,能给她抄书,是怀素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因为给她抄书,自己就能将内容背下来了。
入夜,刘琏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怀素在月光石的映照下,静心抄录起来。
这本书,也不知道刘琏从哪里借来的,上面绘着古古怪怪的符文。像这样的书,就算修士记忆再好,也没法在短期背诵下来。
怀素抄得很仔细,每个符文组合,她都会细心揣摩,拆解无误后,才会抄到书页上。
夜色宁静,灯下坐着一个细瘦的身影,静静地抄写着。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
怀素就地一滚,闪到一边。
她原先坐的位置上,钉着一枚飞刀。
手脚挺利索的啊!有人破窗而入,一剑挥来。
怀素随手拿凳子一挡,半边凳子被削去。
那把寒光闪闪的剑,眼看就要刺到她的身上。
咦,你是谁?那人停了下来,剑尖已经刺破了她的衣裳,鲜血渗了出来。
怀素忍下疼痛,抬起头来。
她只有炼气二层,对方却是炼气十层,差距太大了。
前辈饶命!她眼露惊慌,我我我,我只是个小工!
小工?对方的眉毛挑起,似乎在怀疑她的话。
这是个相貌清丽的少女,以怀素的经验,就算她因为功法驻颜了,也不会过三十岁,因为她的身上,有着年轻人特有的轻飘。
回想对方出剑的姿势,怀素心里一沉。这人使剑的手法,和刘琏很像。
电光石火,怀素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刘琏今晚并不是真的有事,而是有意让她当成自己的替身留在这里。而这个少女,八成是刘琏的仇人——和她同出一门的仇人。
怀素的心慢慢沉下去。
她知道,自己欠了刘琏很大的恩情,如果不是刘琏,她不能踏上仙路,也不可能成为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师。但是,相处三年,她虽然心有所求,对刘琏却从来尽心尽力,难道她做到这样的程度,都不能换来刘琏半点真心吗?需要的时候,就这么干脆地将她舍弃,仅仅只是用来拖延时间?她的命在刘琏眼中,就这么不值钱?
不,她不应该怨。刘琏给了她很多,今天既然用命还了,以后就不欠她的人情了。这样也好。
怀素按下心中隐隐的痛意,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力持镇定地答道:前前辈,我只是那位客人临时雇来的小工,这段时间服侍她
是吗?少女怀疑地看着她。
怀素拼命点头,让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
这么说的话少女话未说完,忽然有暗器破门而入。
啊!少女已经闪躲了,却没有闪过,手臂上中了数针。那针细如牛毛,一入体就随着血液往心脏而去。
少女吓得松手,急忙一指按在手臂的穴道上,阻止了血气运行。
怀素趁这功夫,飞快地躲到后面去。
屋外传来一声冷哼,穿着灰袍的身影掠入屋中,剑光闪烁。
刘琏!少女大叫起来,你好阴险!
刘琏压根不跟她说话,两人缠斗起来。
少女没机会捡回剑,只能以法术缠斗,而刘琏却是伺机而动,占足了先机。
过不多时,少女惨叫一声,被她斩翻在地。
刘琏!看到寒光闪闪的剑身,少女惊惧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们好歹是同门,别杀我
刘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同门?你还记得我们是同门?现在说这个,太晚了!
她抬起剑,一剑斩落。
血光四溅。
怀素不是第一次看到杀人,却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看到少女脸上不甘的表情,眼睛瞪大,却已经失去了光彩。
刘琏看都没看她一眼,蹲下身在少女身上摸了摸,拿走她的灵器和乾坤袋,推门出去。
怀素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好一会儿,刘琏从外面回来,冷声道:如果你不愿意再跟着我,那就各走各路。说完,再次踏出门去。
怀素的目光动了动,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出去。
刘琏就站在院子里,看到她出来,一言不,往外走去。
她们当夜就离开了这个坊市。
从刘琏时不时使出一些迷惑手段看来,怀素多少明白,有人在追踪。
她一句话也不提,跟着刘琏辗转逃亡。
有些事,虽然不说,但不代表心里不明白。
怀素知道,刘琏对她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陪伴了她三年,就算是只小狗,也有一定的感情。另一方面,刘琏心中愤懑,根本不愿意信任什么人。
那天晚上,如果她没有躲过,那么刘琏也不会愧疚。
而怀素,也不觉得刘琏有什么对不起自己,因为她对刘琏,也说不上多深的感情。她感激刘琏教她仙法,让她有机会走上仙路,但在怀素心里,最重要还是自己的血仇。要不是考虑到自己逃不过,也许那天她不会跟刘琏走。
有时候想起来,怀素会觉得很可笑。她和刘琏,两个同样满怀仇恨又自私的人,竟然做出这样相依为命的样子。
不知道逃了多久,她们逐渐被人找到行踪。
刘琏实力不错,好几次带着她死里逃生。
终于有一次,她们被堵个正着。
这是个长了一张圆脸的少女,颇有几分娇憨,一点都看不出,就是她追杀了她们长达半年之久。
说起来,这少女也是逼不得已。她原本身边有好几个同门,一个一个被刘琏杀了,如果她不把刘琏的尸带回去,无法向师门交待。
刘琏,你还不束手就擒?如果你随我回去谢罪,说不定师祖好心,赏你一具全尸!
刘琏冷笑起来:你要是现在自尽,我也赏你一具全尸!
圆脸少女大怒: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嘴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人不鬼,活着有什么意思?也不怕丢了你师父的脸!
哈哈哈哈!刘琏放声大笑,你们还有胆提我师父?喝我师父的血,吃我师父的肉,你们才能长得这么肥!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到底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少女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说得义正辞严,师祖说了,你师父吃里扒外,该死!还有,你变成这样,是你不应该与严师兄争,如果你安安分分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琏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意,暴喝一声:去死吧!
人的潜力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明明刘琏满身是伤,已经油尽灯枯,她拼尽全力,居然真的将这少女斩于剑下。
但,当这少女倒下的时候,她也撑不住了。
前辈,前辈!怀素扑过去,将她抱起来。
刘琏脸色灰败,显见撑不了多久了。尽管各怀心思,在这个时候,怀素还是觉得很悲痛。
她们相伴三年多,终于要分开了。
怀素刘琏虚弱地喊。
我在这里。怀素握着她的手。
我死之后,你拿走我所有的东西,把我和这女人烧成烧成灰,远走高飞,知道吗?
前辈
刘琏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从她眼角滑落:别太感激我,你拿了我的东西,要帮我做件事
怀素拼命点头:我会替前辈报仇的!
刘琏笑容扩大:你不但要替我报仇,还要替我师父报仇
好。
我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有的事,都记在这里。刘琏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片绢帛。
怀素握着她的手:好,我知道了。
你其实很好。刘琏说,鲜血不停地从她口中涌出来,我一直没有教你真正的仙法,可你还是能能进入炼气二层。我的乾坤袋里,有一本功法,你照着修炼,一定可以可以进入筑基期的
怀素点着头:只要我有能力,前辈的仇,我一定会报的,就算是要灭他们满门!
刘琏笑了,鲜血流得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灰败,最终合上双目。
生前的刘琏,带着那么多的恨意,死去之后,她却脸色平静,似乎一切仇恨都离她远去了。
怀素将她和那圆脸少女一起烧成了灰,处理干净现场,带着她们的东西,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