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抚生残片

白乌氏所镇守的元灵牢笼名为“抚生塔”,其实不过是得胜的一方天神以孤暮山之战后仅存的两块抚生残片打造而成。其余残片下落不明,连碎成了几块都不得而知。

他们凭借着那两块残片,将逆神们的元灵囚禁至今。抚生碎裂后力量大不如前,塔中戾气却与日俱增,就连不尽天火在失去了天地灵气之后也不再“无尽”。白乌氏一族苦苦支撑,一旦天火焚尽,或残片有损,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悲的是,曾经经历过孤暮山之战的大神们逐一归去了,抚生塔和白乌氏仿佛被遗忘在小苍山,天地间还有几人知晓白乌之困?青阳君曾是白乌氏最后的依仗,昊媖逝后,两次抚生塔裂隙都有赖他出手相助,他也因此元气大伤,闭关的时日一次比一次更长。

白乌氏孤立无援,唯有找到剩余的抚生残片才是出路。可是天帝犹在时,倾尽全力搜寻过残片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与抚生关联至为紧密的白乌先人也感应不到残片的存在。

自上一任大掌祝醴风执掌白乌以来,族人不再寄望于外力。剿灭震蒙氏一族是白乌氏最后一次替天行刑,此后他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收起雷钺,不允许再存有与抚生残片相关的幻想,转而加深了对燎奴和天火的控制,倾注全族之力与塔中戾气相抗。

第一次听说孤暮山之战和抚生残片的时候,灵鸷就问温祈,为什么不继续寻找。温祈告诉他,或许剩余的抚生残片已随山倾而粉碎,醴风婆婆只是不愿再虚耗于镜花水月般的希望,白乌无力再等。

灵鸷与温祈一向无话不谈,他追问过:“大执事,你相信还有别的抚生残片存在吗?”

温祈说:“我信莲魄所信的。”

在莲魄心中,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她只在乎有无有用——灵鸷偷偷想过,抛开他的身份,温祈或许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说不定他曾经是信过的,否则他不会违抗醴风婆婆的命令独自在外游历多年。灵鸷和霜翀都听过族中的一些流言,温祈曾是醴风之后被寄予厚望的继任者,因着他的离经叛道,大掌祝之位才落到了行事手段与醴风一脉相承的莲魄手中。

温祈发现灵鸷对抚生残片的在意之后,从此绝口不提。然而彼时灵鸷已见过昊媖遗图,他坚信此图必有深意。与其和抚生塔困死在小苍山,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灵鸷私离小苍山,还未出凉风坳,便被温祈拦截了下来。温祈要他回去,灵鸷不肯低头。他对温祈说,就算这次未能如愿,再禁闭他六十年,六百年,他也要再试,否则绝不甘心。

温祈当时就笑了。灵鸷很少违抗莲魄的命令,可他的固执实在与莲魄太过相像——况且,他像的又岂止是莲魄?

“趁还有机会,出去闯闯也罢。人间热闹得很,除了无休无止的责任,那里的生灵还为别的而活。世事好坏参半,善恶杂陈,聚散有时,于是方有爱憎、取舍、喜忧。你的本事在外自保足矣,不必太过拘泥,世上无不通之路,从心而动便是。你大可亲眼去看一眼江南的莲,北幽之门的雪,长安鬼市的酒也很好。”这是温祈放行前对灵鸷的叮咛。

灵鸷只喝过了鬼市的酒,别的尚无机会一一体会。不知冥冥中是否早有安排,那杯酒竟引着他一路找到了朝夕之水!

昊媖投身不尽天火前念念不忘要找回的东西,灵鸷以为那必定是对白乌一族至关重要之物,除了抚生残片,再无其它可能。而今他才知道自己活得太过天真。在将近入魔的昊媖眼中,抚生塔的重担、白乌氏一族的存亡都与她无关。她最后想要抓住的不过是一段影影绰绰的回忆。

究竟昊媖知不知道有一片抚生残片被蚌精小善吞入了腹中?灵鸷不得而知。想来多半是不知情的,青阳君不也被也蒙在了鼓里。昊媖已去,再无人知道她真正的所思所想。所幸的是灵鸷的执着并未枉费,确有抚生残片存于世间,他只是晚到了一百年。

可叹抚生残片这样的天地至宝,青阳君得之可经天纬地,白乌氏可用其修护抚生塔,落到獠奴手中,免不得要兴风作浪一番了。可小善拥有它一万八千年,只想借助它的力量将自己隐藏起来,悄悄等待一个从未属于她的元灵。

灵鸷手中还握有一把蚌壳残朽后的碎屑,如烧灼后的砂砾一般,焦黑中有熠熠珠光。他用自己常年握剑的手轻轻搓揉着那残屑,他仍未能领会“情为何物”,也无法想象“他们为何如此”。只是胸腔中好似被磨去了尖角的爪子挠了一下,疼是一点都不疼,却足以让他为之触动。

“用不用埋了?”谢臻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灵鸷不解。

“我们凡人有入土为安的说法。”

灵鸷松开手,蚌壳残屑洒落卵石缝隙之中。

“不必,她已解脱了。”

土里并非蚌精的归属。无论她在哪里,她和晏真终不可再见。

“那它们呢。”谢臻用下颌点向横陈于河滩上那些破碎的火浣鼠尸体,状似无意道:“被野狗叼到别处也甚是吓人。”

那只“领头鼠”的头颅就在灵鸷脚下不远处。它的血已干涸了,眼睛还睁着。

灵鸷点燃不尽之木,将那些尸身付之一炬。火光中有双眼睛,曾经温顺地凝视于他,是琥珀色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快看,刚才有只雀鸟飞过去了。”谢臻指着天空,冷不防惊叹了一声。

“哪里,在哪里?”绒绒傻乎乎地伸长了脖子,虽然她不明白一只鸟儿有什么好看的。

时雨化作雪鸮,盘旋于灵鸷身边。他本想栖在灵鸷肩上,继而想起谢臻是无法看到他幻形的。他以堂堂男子之身坐在灵鸷身上,那画面太过骇人,他想也不敢想,只得掉头飞进了乌尾岭的丛林中。

“咦,时雨为何也飞起来了。”谢臻心有余悸,“他上次飞的时候扑过来啃了我一口……”

绒绒哪里会错过这种奇事,忙缠上来追根究底。谢臻略作解释,绒绒笑得毛茸茸的尖耳朵都露了出来。这件事足够她打趣时雨五百年。

灵鸷也勾起了唇角。他并非不能领会谢臻的善意,回头朝好友笑了笑。

谢臻看似一派轻松,灵鸷却发现他气色不佳,明明火浣鼠焰气已退,他额头还是布了密密的一层汗。

“头风之症又犯了?”灵鸷诧异。自从上巳节那一回他以白乌之力为谢臻缓解了痛症,这一路上谢臻的宿疾发作得并不频繁。

“也不是,只是整个人昏沉沉的。”谢臻扶额。“大概是前夜的酒气未散,回去睡上一日便好。”

绒绒咯咯地笑:“定是思无邪的酒劲太足!”

“下回我领你们去尝我家中酿的月桂香,酒色如,如……”

“如什么?吹嘘不下去了吧!”绒绒朝谢臻做了个鬼脸,正好瞧见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福禄镇的客舍,阁楼上那间房门扉紧闭,里面半点声音也无。

绒绒在小院中走来走去,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谢臻不会死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我说过鴖羽靠不住的!”

时雨把玩着枣树上的枯枝,凭记忆幻变出琉璃色的火焰。当然,这火焰徒有天火之型而无其力。

“嚷什么,唯恐灵鸷听不见吗!”时雨笑得讥诮,“你不是已找来了镇上的名医为他诊治?”

绒绒哭丧着脸说:“他是凡人,想要救命总要试一试凡人的法子。那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真阴亏损,火不归源,经脉暴盈’……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竟让我及时准备后事。”

时雨默默无言。绒绒接着说:“别看谢臻长得公子哥儿似的,他习武的路子惯以刚猛见长。我听灵鸷提到,谢臻昨夜一鞭子抽走了偷袭的大老鼠,想来力道不轻。会不会鴖羽只能保他不觉炎热,但不尽天火已伤了他心脉,再加上情急下全力一击,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今日的福禄镇客舍热闹得很,新住店的客商们忙于装卸货物,一个个急匆匆地穿行于时雨和绒绒的身影之间,驼铃声、牲畜嘶鸣、夹杂了各色口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绒绒更是焦躁不安,鼓着腮帮想要吹灭时雨手中的火,却被那火中冒出来的一只血淋淋的鼠头唬得腿软。

“别玩了!你是没看到谢臻倒地时灵鸷的脸色,万一……倒是拿个主意呀,你不会真盼着他死吧!”

“死就死,凡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寻常,有什么大不了。”时雨的眼睛冷如寒潭。“你与他才认识多少时日,几时轮到你着急了。你也看上了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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