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便要出发,李十一等人细细瞧了线路,自北平坐火车往郑州,再由郑州西行至陕州,由陕州换轮船往潼关登岸,随后由汽车送达西安。李十一略略算了算,途中竟要六七日。
涂老幺在夜幕降临的梆子声中犯了难,才刚夸下海口说要同她风雨同路,可念着家中的婆娘又有些不放心。
阿音道:“路途遥遥,你去是不去?”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涂老幺咬牙:“去。”
李十一看他一眼,同他说:“阿春赠的宅子,我收下了,地段好,格局亦通透,家具摆件也是一应俱全。如今天愈发冷了,你院子里漏风,让你媳妇搬去,我再请几个扫洒婆子照料,出不了岔子。”
涂老幺嗫嚅了几番嘴唇,要再说,李十一低头瞧地图:“宅子大,东西院空着也是空着,西面留给阿音。”
阿音嘻嘻一笑,虽不见得过去住几日,倒是难为她想着。
“好是好,只是,”涂老幺愁道,“那宅子乃事成的谢礼,若不成,怎么好?”
阿音柳眉倒竖:“姑奶奶出马,能有不成的?”
李十一却道:“若不成,便盘下来。如今时局不好,宅子也不算顶值钱。”
她虽有些积蓄,却也是意外之财,向来在衣食住行上不大讲究,一人一院也舒坦,如今不同。她看了看一旁解九连环的宋十九,她日益大了,总不能一直同她挤一张床,这小屋子便显得不大够用了,再有,周遭的邻里街坊都是熟脸儿,宋十九一日一个模样,这才几日,未打几个照面,可天长日久的,难免惹人疑心,还是搬了好。
她考量了许多,却并未说出来,也实在未有吐露的必要。
却见宋十九瞄过来两眼,对上她的目光,磨磨蹭蹭地到桌子旁坐下,问她:“东院儿涂老幺,西院儿阿音,我呢?”
你自小搂到大的宋十九呢?
李十一顿了顿,饮一口茶:“同阿音住也成,同我住,也成。”
宋十九抿着唇角甜滋滋一笑:“我自是同你住。”
李十一斜眼乜她,嘴角淡淡往上一提:“不是捡来的,也不是遭人嫌的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宋十九一愣。
阿音绢子掩住嘴吃吃一笑,四月的天小姑娘的脸,猴戏似的一出一出的,变得令人招架不住。
李十一同涂老幺交待完毕,涂老幺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家收拾,又听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红鸡蛋,备上几个。”
“要那红鸡蛋做什么?”涂老幺纳闷。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过几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没什么好东西。”她不晓得赠她什么,思来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馋邻里生娃娃时赠的红鸡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挂着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随即软绵绵地靠过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头往她肩膀一靠,小声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晓得心里酸酸涨涨的感觉是什么,总之又舒服又难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长大了,我便嫁给你。”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涂老幺亦是乐呵得抽了抽嗓子,两个姑娘,说什么胡话呐?
李十一下颌一收,将胳膊自她怀抱里抽出来,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着两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闷气。
阿音两手一拍,笑得弯了腰:“今儿这出戏可算是瞧着了,竟比那角儿唱的还有意思些。姐姐我这便回了,明儿一早,西站见罢。”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
两日多了许多,涂老幺这回有了经验,大包小包地挤上了车,却没料到阿春大手笔地包了一整节头等车厢,一人宽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实木装潢配着墨绿的小洋灯,珠串的绳子一拉,那灯便亮了,再一拉,又灭了。涂老幺歪着头瞧了好一会子,电灯他只见过一回,还是在李十一的仓库里,这一回研究了半晌,问阿音:“这里头,倒是怎的装煤油呢?”
火车开动,涂老幺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来乐道:“你们怎样也想不到,这里头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货商场似的,左面有一客厅,右边竟是酒馆子,还有阿音爱吃的黑汤。”
阿音心知那是时髦的西式吧台,也不同他计较,只笑吟吟拿着绢子扇风。
稀奇不过半日,众人便在火车有规律的律动中犯了困,黑夜泼墨一样洒下来,流萤似的星辰在窗外晶莹闪烁,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个星子便变作了两个。
阿春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坐着,夜里更是睡不着,听着涂老幺淡淡的鼾声,独自走到会客室,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瘦得如弯勾一样的残月。
李十一披着衣裳推门进来,见她的侧脸在暗暗的月华中朦胧至虚幻,白日盘起的头发散了下来,温顺地趴在她优雅的脊背上,车厢内不见一丝风,她的发尾却浅浅地飞起来,妖异又瑰丽。
阿春偏过脸,仍旧是发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罢。”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声音轻得似薄霜降临,“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情已成追忆,零落鸳鸯。”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见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帮我。”阿春抬手支颐,“你说,如今的月亮,同从前的,是一个月亮么?我若望着月亮,能望见故人么?”
李十一笑了笑,摇头未答。
“可是,我连我是谁都不晓得,又哪里来的故人呢?”阿春的声音仿佛自车外里来的,比旁人要慢上许多,带着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让我去,究竟是找什么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转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动了动唇线,又听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许多年,无棺也无碑,我不晓得我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谁。”
铁门开了复又关上,李十一侧脸,见阿音穿着香槟色丝绸睡袍,松松垮垮地揽着腰带,一手拢着如云卷发,一手夹了一根烟,慵懒地靠在门边。
“阿音。”李十一颔首。
阿音眯着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态生,款款走过来,轻着嗓子道:“风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极了。”
李十一习惯了她信口胡说,也不搭腔,听阿春同阿音点头打过招呼,便又陷入了烟气朦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烟,烟灰掸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启唇道:“既你来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来,你也不使唤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脸,望了李十一半眼,随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静脉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见,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着阿音:“有劳女先生。”
阿音将烟灭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极快地放开,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诊脉。”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车不厌其烦地吞吐白雾,似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兽,只顾迎着风铆力跑,不问尽头,亦没有归处。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将乌拉乌拉的声响放大后搁到人的耳蜗里。
阿音头上的薄汗又沁了出来,透着若有似无的熏衣
香,她将面色更白的阿春放开,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闭眼定了定心神,左手无意识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烟,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李十一问她。
阿音的双目睁得小小的,疲惫又茫然。
“她说——只差一点儿,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