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四)

路途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不过几日,便至了陕州码头。天似一汪碧澄澄的透玉,云朵抱团似的躲得低低的,挂在白红相间的大轮船四周,桅杆直竖,帆布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那水被船吃得一荡一荡的,摇摇曳曳煞是好看。

待走近了,才发现那轮船足有两层楼高,似一个巨大的怪物,铁铸的阶梯自船上延伸上岸,长舌一样接纳形形色色的旅客。

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一踏,将脚背的肤色衬得白皙极了,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头扶上栏杆,弹钢琴似的敲了敲,杏色的洋装包裹盈盈一握的腰身,裙袂翻飞间露出莹润修长的小腿。有过往的行人瞧得痴了,西装革履的青年不当心撞上了这位小姐,忙不迭伸手扶住她,她低低“啊”一声,将背靠在栏杆上,食指扶住帽檐往上轻轻一掀,露出娇俏得过分的面庞。窄唇是温吞含蓄的中国风骨,大眼是顾盼神飞的西洋春情,契合得矛盾极了。

她不大在意自个儿被碰着,展颜一笑,波浪卷的头发跳着阳光,扬声道:“十一,走快些!”

李十一因宋十九被撞的那一下拧着的眉头还未散,涂老幺腆着肚子将大小包裹往上头带了带,十二分不满意阿音:“原本便长得招人,不抹灰就算了,你还给她穿这个,缺心眼子不是?”

阿音“呸”一声,晃晃脑袋笑道:“多好的一身儿呀,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成日里同你们混,也没件儿像样的衣裳,啧,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舔什么?抱什么?又舔又抱的成什么样子?”涂老幺嘟囔,这阿音自个儿轻狂便算了,竟将宋十九打扮成这德性,头发似被火钳夹了似的,嘴红得好似要吃人,偏偏还惹得狂蜂浪蝶一篓子一篓子往上扑。

右肩一凉,却是阿春慢步至李十一身边,柔声道:“她不似鬼,也不像人,这才几日,便变了模样,是什么?”

既有这样的奇事,当日包了车厢,竟是误打误撞,包对了。

李十一望着宋十九的背影,轻轻一笑,无声道:“小怪物。”

待上了轮船,宋十九十分新鲜,拉着阿音叽叽喳喳地倚着栏杆左右瞧,正要回头同李十一说话,却见她同涂老幺二人站在座椅的尽头,被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端坐着挡住了去路,李十一低声说了两句,仿佛是请他挪挪脚下的箱子,横在了二人入座的过道上。

宋十九头一回见着竟有人拿眼白瞧人,仿佛那黑眼珠子是没什么作用似的,那男人的笑意浮在脸上:“这位……小姐,大概未瞧得清,这是上等舱。”

李十一皱眉,涂老幺涨红了脸,张口争辩道:“咱们不晓得这是上等舱不成?你这话说得倒像屁话了,火车包厢你听过没有?你爷爷我坐那个来的!”

他的嗓门有些大,惹得左右的人都投来暗暗的目光,他一瞧众人的打扮,更觉出了自个儿的寒酸来。

那位男士倒是笑了,道:“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怕两位不识得字,走错了道罢了。”

涂老幺脸红得像熟了的虾,气得青筋暴起。宋十九拉着阿音过来,皱着小小的眉头,李十一扫她一眼,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放屁!”阿音的嗓音立时响起,身子往座位旁一靠,香风扑了满怀,“姑奶奶认字儿的时候,你还在问你妈讨奶喝呢!”

有小小的哄笑声传来,那男人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神色僵了僵,复又自下而上打量阿音一眼,笑道:“这香味我倒是认得,八大胡同惯常用的。”

阿音冷笑一声,抱着胳膊夭了夭身子,却见宋十九满面怒容上前来:“你放……”

余下的话被掩在一双柔软的手里,带着淡淡烟草的香气,她张了张瞳孔,见高了她半个头的李十一站在身旁,

右手自她脸侧揽过来,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见宋十九发怔,李十一无名指的指腹敲了敲她的下巴,提醒她回过神来,而后收回手去。宋十九这才小心地抽了一口气,弱声道:“你……你胡说。”

剩下的三个字说得十分没有底气,仿佛胡言乱语的是她似的,面上不晓得怎样就怯了场,带着被蒸熟了的红色,同脱兔一样的心跳,一下一下击溃她的自信心。

她伸手扶住座椅的椅背,只觉自己仿佛被下了药。

余光中瞟见李十一略微勾了头,望着那男人道:“我们要过去,烦请让道。”

她的嗓音清冷极了,脸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说是请,却未有半分屈就的姿态,瞧得那男人心头一愣。正僵持间,落后一步的阿春匆匆行了过来,略扫一眼便猜了个七八分,将票递给李十一,缓声道:“进去罢。”

那男子瞟一眼阿春领口的象牙扣,再扫一眼李十一,黑眼珠子终于归了位,略笑一声叠好报纸,欠身让了道。

“哎!瞧瞧你爷爷我认字儿不认字儿!”涂老幺自他身前过时,龇牙咧嘴地朝他虚晃了两句,直至入了座,还气不顺地小声咧咧。

李十一倒是没往心里去,惯常抽了一张报纸,抿唇低头瞧起来。

宋十九望着她脸颊上青青紫紫的腐皮,咬了两下唇,小声道:“你作什么要扮成这幅样子?晚间你洗了脸,我瞧见了,好看极了。”

李十一翻了一页报纸,仍是埋着头,只将右手抬起来,冰凉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必再说。

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嘶一声捂住嘴,梗着脖子远离了她半寸,五迷三道的,好容易才找回了些神识。

她望着李十一翻报纸的手,掖着嘴角小心地笑了笑,一时又觉皮相实在不重要,李十一的手才是宝贝呢,她幼时被那只手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地,便似荡在舟里一般,踏实温暖极了。

水一荡便到了晚上,轮船上到底不如地上舒坦,晃得人脑仁儿生疼,座椅间隔又近,到了半夜,宋十九便觉得腿有些抬不起来了。

她左右瞟了瞟歪头熟睡的众人,拖着肿得和萝卜似的小腿往船舱外走,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李十一。

甲板上倒是开阔多了,没了舱里头闷哄哄的人群味儿,风又腻又咸地往脸上打,面庞湿乎乎的,灵台却清明了许多。宋十九双手拉着栏杆往后悠着身子,仰脸同天上的星子打招呼。

轮船一晃,背心被一双手托住,宋十九回头,见是散着头发的阿音。阿音笑她:“多大姑娘了,还同天老爷说话儿呢?”

宋十九眯眼一笑,转身靠在栏杆上,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美滋滋道:“再过几日,我便要比你们高了。”

阿音一笑,不大一会子却拧了眉,问她:“你便这样一直长?那岂不是很快便老了,丑了,死了?”

她问一句,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里头霎时似钟摆一样不安定地左右晃起来,晃了五六下,她才攥住阿音的手,问她:“那可如何是好?我,我……再过几日,便要成老太婆了?”

她颤着声儿,怕得要哭出来,风华正茂的李十一,和老太婆宋十九,她嘴里的“表妹妹”,恐怕要成“表婆婆”了。

阿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成想她果真急得变了脸,便也皱眉思索起来。想了一会子,道:“你这非人非鬼的,必定是有些能耐的,总不能让你来这人世一遭,稀里糊涂便没了。我猜呀,你这长势,指不定能自个儿把控呢。”

“当真?”宋十九将信将疑。

“这样,”阿音一甩绢子,拢着貂裘,“

你每日睡前默念,我貌美如花儿,念它个百八十回,没准儿有效用呢?”

宋十九眼巴巴地望着她,见阿音一脸严肃,好一会子才点了点头。

阿音见宋十九嘟囔着咒语回了舱,欲言又止地将手收回来。

骗小姑娘,会不会遭雷劈呀。

第二日清晨,李十一正支着额头睡觉,忽觉腰上痒酥酥的,似有棍子一下一下地戳。她困意十足地睁眼,实在睁不开,又眯起了半只,只拿右眼虚虚张着,瞧着一旁有些上头的宋十九。

宋十九将自个儿的手举到她跟前,竖起来前后翻了翻,对她挑了挑眉头,见她毫无反应,又将自己的头发递过去,一下下地扫着她的睫毛。

李十一捉住她的发尾,懒着鼻音,哑声问她:“做什么?”

“我,”宋十九放低了声音,似做了一夜的贼,两眼却隐隐泛着光,“我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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