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暴露前,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到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等真的暴露了,发现不过如此。
桑正白没有疯狂报复我,许汐没有看不起我,唐必安那小子虽然不叫我“少爷”了,但一口一个“哥”,叫得比从前还勤。
曾经的我以为,如果自己不再是“桑念”,就会变得一无所有。理所当然地,我害怕的应该是“一无所有”,是金钱上的,权利上的,生活品质上的。
其实不是。
我害怕的,是手里唯一能抓住的那点东西到最后也不再属于自己——桑正白的认同,世人的尊重,亲人的关爱,还有永远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
明明已经得到了,认同、尊重、关爱、重视……从纪晨风一个人身上就得到了所有,可我却视而不见,把对方宝贵的真心踩进了泥里。
我抛弃了他,推开了他,伤害了他,做了那么多错事,现在被对方疏远、厌恶、忽略,也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想是这样想,坦然接受这一切却并不容易。
“你觉得心痛?”
“嗯,他不看我的时候,会痛。”
“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你是指从前的恋爱?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带给我这种感觉过。”按着心口,我沉思片刻道,“他对我露出讨厌的表情时,心就跟被碾进了玻璃渣里一样,连呼吸都会产生剧痛。”
唐必安抱着一袋巨型薯片,闻言哀愁地叹气道:“那你还挺好命的,现在才遇到这样一个人。每次我被喜欢的女生拒绝心都会痛到喘不过气呢。”
抓起茶几上的纸巾丢过去,正中唐必安的鼻子,尽管不痛,还是吓了他一跳,手里的薯片碎了一身。
“干嘛啊……”唐必安把纸巾放回茶几上,委屈巴巴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这能叫好命吗?”我怒瞪他。
“那我说你倒霉你也会发火啊……”唐必安一边捡着自己身上的薯片碎塞嘴里,一边小声嘟囔。
“我是来找你想办法,不是来找你吐槽我的。”
我开始思考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或许随便走进一家寺庙抽个签找师傅寻求答案都要比唐必安靠谱。
“我在想了在想了……”唐必安抱着薯片从沙发上起身,慢悠悠踱到窗边,看了看楼下的景致,又踱到放玻璃缸的柜子前,欣赏了会儿里头安静休息的小王八。
薯片匀速往嘴里塞着,一张嘴吧唧吧唧从始至终都没停过。
“想到了,哥!”就在我快不耐烦的时候,他停止了进食,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回头兴高采烈地看向我,“不然你去学手语吧?他听不到,但是可以看到嘛。”
学手语?
在阿瑶的调查报告里,倒是有读到过纪晨风会手语的信息,不过……
“……你有没有想过他会闭眼?”而且手语是说学会就能学会的吗?等我学到能自由沟通,纪晨风怕不是早就跟简行双宿双栖了。
“啊……”唐必安的笑僵在脸上,咬着薯片尴尬道,“那容我再想想。”
从唐必安家无功而返,回到租屋已是深夜。
站在门口,面对暖色灯光下的客厅,有些不想进去。
空间分明不大,可不知为什么,静得让人觉得非常空旷。时间像是成了胶质,空气变得粘稠,耳边只能听到似有若无的鸣叫。
沙发上,餐桌边,水池旁……哪里都有纪晨风的影子。
之前的我,会将这些视作一种折磨,怨恨于自己受到的痛苦。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这是人类最寻常,也是最普遍的一种情感——思念。
看不到他,所以想要见他。想要见他,所以哪里都是他。
“思念”并不危险,也不会伤害我,只是会有些苦涩,有些疼痛……
终于跨进房门,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噪音透进来。瞬间,树叶的声音,风的声音,远处马路的声音,喧闹地糅合在一起涌入耳道。
……还有些寂寞。望着屋外浓郁的夜色,我在心里又补了句。
唐必安虽说不靠谱,但我现在对“怎样才能在不惹纪晨风讨厌的情况下接近他”本身就很摸不着头脑,姑且也只能试一试这位狗头军师的方法。
摸索着报了个志愿者手语培训班,开课时间在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七点到九点,地点在一座图书馆旁的文化活动中心。
图书馆就在地铁口,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站。
我服用的抗焦虑药物有削弱注意力和反应力的作用,因此治疗期间有严禁开车和操作危险器具的注意事项。加上我现在毕竟是在坐吃山空,能省则省,既然已经成为普通人,就要有身为普通人的觉悟。
于是周三晚上六点半,我久违地坐上了地铁这种交通工具。
万万没想到的是,六点半正好晚高峰,进车厢要排队就算了,好不容易挤进去,还要和陌生人肉贴肉。
香水味、汗臭味、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我紧紧蹙着眉,用纸巾捂住口鼻,简直忍不住想要吐在眼前不停抖腿的死胖子身上。
一个人占两个位置不说,还跟帕金森一样不停抖腿,没看到你身旁的女孩子已经被你挤到最边上,连肩膀都缩起来了吗?
死胖子身上还有股馊味,到底几天没洗澡了?
“呕!”我拉着吊环,捂着嘴往前倾了倾,作出干呕的模样。
胖子吓了一跳,从手机里抬起头,腿立马不抖了。
“哇你干什么?”
我拿开纸巾,更剧烈地干呕起来,好似下一秒就会连同隔夜饭吐到他身上。
胖子并起腿,惊恐地往一旁死命又挪了几公分,很快引来了其他人的不满。
“别挤了,再挤挤死了!”
“不是我想挤,这里有个人要吐了……”胖子满脸晦气地朝我嚷道,“要吐下去吐啊!”
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我再次捂上口鼻,睨着他冷冷道:“你他妈管得着吗?”
被我一凶,胖子脸色迅速由青转白,立马消音。将手机飞快塞进背包,他嘴里嘀咕着什么挤开我朝着门边而去,不知道是要下车了还是单纯被我吓得逃跑了。
胖子的位置空了出来,一旁女孩舒了口气,终于能够正常地坐正身体。身边几个乘客看了看那个位置,又看了看我,谁也不敢坐。
“坐啊。”我朝一名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抬了抬下巴。
她愣了愣:“哦,好,谢谢谢谢。”随后乖巧地坐下。
图书馆站似乎是个大站,快到站时,许多人都站了起来,包括先前被挤的那个女孩。
我随着人流不用费力便到了门口。
“谢谢……”
听到轻柔地犹如蚊吟的道谢声,我偏头看去,是那个女孩。
想让她下次不舒服就自己说出来,眼尾不经意间瞥到不断离开站台的密集人流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注意力刹那间便被那抹与纪晨风极其相似的身影吸引,我拼尽全力往外挤着,不顾耳边的咒骂,也不顾被挤皱的衣衫,只想快些再快些,不要让对方跑了。
然而晚高峰的人流量超出我的想象,几乎是眨眼间,我便失去了那个人的行踪。
每个方向都找了,附近的商店也找了,刚才分明那样近的身影,如今却好像成了我一个人的错觉。
或许只是身形像,或许根本不是纪晨风。他家和工作的地方都不在这,干嘛往这边跑?
而且就算是他又能怎样?拉住他,告诉他我们缘分天注定,到哪儿都能遇到?
他只会怀疑我在跟踪他。
怀着些许失落地在路边坐了会儿,想起自己是为了上手语课而来的时候,都快到开课时间了。
急匆匆奔跑着进入活动中心,经由海报指引,顺利找到了二楼唯一开着门的教室。
“纪老师,以后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老师,大概学多久可以沟通无碍啊?”
“纪老师有接触过听障小朋友吗?他们会愿意和我们交流吗?”
还没进教室,就听到里头传出好几个人的声音,老师似乎已经到了,并且做完了自我介绍。
第一天就迟到,真不错啊桑念。
闭了闭眼,我踏进教室,朝着簇拥在讲台边的七八个人道:“不好意思,我来晚……”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向我,就这样于我和纪晨风之间,让出了一条清晰而笔直的路。
我看着他愣住了,他看着我也愣住了。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找了他这么久,结果他就在这里等着我。这都不叫天注定,什么才叫天注定?
“抱歉,我来晚了。”我走向他,主动伸出手,“我叫桑念,老师呢?”
唇边的笑淡去几分,纪晨风看起来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碍着人多,最后还是妥协下来,意思意思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姓纪。”
可能只有两秒吧,连感受掌心的温度都来不及,他就像是怕被我手里藏着的利器割伤一样,飞速地撤回了手。
“好了,大家都坐下吧,要开始上课了。”他不再看我,示意大家找位子坐下。
周围的人一一散去,离开了讲台,只有我没动。
我还沉浸在与纪晨风之间的,这一奇妙的缘分里。
“纪老师……”只是三个音节,却仿佛在舌尖经历了百转千回,每一个尾音都黏黏糊糊地贴着下一个字,到最后一个音,没有字贴了,只能隐没在笑意里。
纪晨风看了我一眼,微微倾身,用着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道:“不坐就出去,不要影响别人上课。”
“好。”我笑着应下,一点不生气。
见到他是今晚最大的惊喜,在这份惊喜没有耗光前,我的心情都是喜悦的。
转身走下讲台,刚才被打了马赛克,我完全忽略掉的同学们逐渐有了脸,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一个眼熟的女孩儿。
穿着橘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见我注意到她,朝我悄悄摆了摆手。
一列两个座位,她身旁的座位还空着。这是仅剩的一个正对着讲台,可以看清纪晨风,又离他足够近的座位,我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见我要坐她身旁,她赶忙将另一个座位上的布包拿走。
“好巧。”我一坐下,她便压低声音道,“刚刚在地铁上谢谢你。我叫孟雪焉,你叫我小雪就好。”
这不是跟我们家猫撞名字了吗?
“你叫我桑念就好。”我说。
孟雪焉一噎,刚想再说什么,讲台那边响起了足以引起重视的敲击声。
我和孟雪焉一道看过去,就见纪晨风用记号笔敲着白板,目光扫过孟雪焉,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安静。”纪晨风清晰而有力地吐出两个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