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寺,禅房。
“当年银杏斋主将此物托付与老衲。”住持拿出一只木匣,“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四下极静,两人跪坐在白竹编织的团垫上,木葛生看着墙上悬挂的手书,墨迹淋漓,恣肆狂放,是一笔狂草,“果然大家风骨,是大师的收藏么?”
住持平和地笑笑:“是银杏斋主当年亲笔所赠。”
木葛生吃了一惊:“这是师父的字?”
在他的印象中,银杏斋主字迹清峻,尤善柳体,如此放诞不羁的草书,实在难以想象出自病骨支离之手。
先辈匣中三尺水,斫取青光写楚辞。
“此句出自诗鬼李长吉。”住持缓声道:“诗意肃然而有杀伐,本不适合古寺禅房,但银杏斋主去世之前,曾托请老衲,将这幅草书悬于此地,其中用意,或许只有木公子才能懂得。”
“师父造诣,我所学不到一半。”木葛生闻言摇头,“大师可知师父生平?”
“天算一脉历代独行,斋主是三十多前年在寺中建立书斋,再往前,便是老衲也不知的过往了。”
“三十多年前。”木葛生叹了口气,“师父他看起来也不过而立之年。”
“不瞒您说,我对师父生平过往一无所知,天算子不入生死簿,连酆都也查不到。如今想来,我们这帮做弟子的,实在不孝。”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住持低诵佛号,“如今木匣物归原主,终不负斋主所托。”
“今日所做之事,我本心有忧虑,但看到师父的字,似乎一切尽在他意料之中。”木葛生笑笑:“如此,我亦心安不少。只是我取走山鬼花钱之事,还请大师勿要告知七家诸子。”
“公子放心,老衲所受并非七家,而是银杏斋主一人。”
木葛生辞别住持,回到书斋内,走进香堂。
住持交给他的是一只相当普通的木匣,暗淡古朴,没有丝毫装饰,也没有锁片铜扣,看起来更像一块光滑的方木。木葛生将手放在匣子上,正琢磨着怎么打开,只听咔哒一声,木匣正中出现了一丝缝隙。
木葛生见状一笑,掀开盒盖,“不愧是墨家手艺。”
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一封书信,一只锦囊。
木葛生拆开书信,只见十四个字:
酆都来人,得花钱;
遭逢大变,开锦囊。
他愣了愣,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什么都料到了?”继而话音一转,“还遭逢大变开锦囊,您老以为自己孔明呢。再说了,人家军师给赵云的锦囊足有三个,您这太穷酸了,要不要这么抠。”
说着收起锦囊,将花钱一把倒了出来,却又在匣底发现一张纸条,依旧是银杏斋主的字迹——你又不是赵子龙,莫要嫌弃为师穷。
木葛生:“……”
不得不说,师父终究是师父,把自家徒弟了解的通透。
木葛生哑口无言,只得收起花钱,将木匣放在香案之上,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次日,酆都收到木葛生书信。
阴历九月二十,阴兵出关。
接下来一连数月,木葛生忙的脚不沾地,往往是深夜倒头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部队训练初见成效,但依然有一堆焦头烂额的事等着他。国内武器配备与国外差距太大,大多以中正式□□为主,射程落后很多,“前清他妈的还签了什么国际公约。”木葛生站在靶场上骂骂咧咧,“军队禁用达姆弹。”
达姆弹杀伤力极大,弹头进入人体后会膨胀变形,因此又被称为“□□”。然而国内军队经费及其不足,只配有轻重机枪、手榴弹,什么枪榴弹、掷弹筒等等一概没有,至于冲锋机枪、□□,老兵们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木葛生气得三天两头就要骂娘,他在国外穷是穷,但早知如此,把木府卖了也要运一批军备回来。如今国内战局四起,交通封堵,便是有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木司令虽然把儿子当狗养,但留给他的部队已经是国内最好的武器配备,全国只有二十六门炮,难以想象前线会是什么样。最后还是老兵想出了主意,中正式□□射程短,就只好在杀伤力上做文章——把子弹头在石头上磨秃,形成一个砂面,打中目标后能在人体里翻跟头,往往能造成重伤。
在国外学了一大堆,回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是得用土法子,木葛生觉得自己出国四年简直白瞎,不如跟着他爹去打仗,再不济做生意挣钱,总好过现在干瞪眼。
反倒是老参谋看着他呵呵笑:“小少爷长大不少。”
“您就别损我了,等我爹回来再给我娶个媳妇儿,我就也要当爹了,哪里还小。”木葛生又是忙了一整天,匆匆扒两口冷饭,“再说眼下这个时局,谁还有闲情当少爷。”
老参谋把电报本留在桌上,走之前还是笑:“小少爷说的是。”
参谋是木司令带出来的老兵,几乎是看着木葛生长大的,他不敢跟老人家顶撞,只好低头猛扒饭,被噎得险些上不来气,翻箱倒柜找热水瓶,“妈的,谁家少爷吃这个。”
刚找出热水瓶,结果瓶中空空如也,木葛生只得去接水,顺路去通讯室打了个电话,“喂?赵姨,老二在吗?”
松问童刚好在关山月,过来接了电话,“作甚?”
“明天来给你爹我送饭……”木葛生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惊天动地一阵巨响,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忙音。
整座军营都被惊动了,木葛生扔下水瓶就往楼顶跑,城郊地处高地,楼顶可以俯瞰半座城,刚刚他听得很清楚,动静是从城内传来的。
木葛生飞奔上楼,远处烟尘四起,冷风呼啸,视觉受限。他让跟来的勤务兵给他拿了个望远镜,掏出几枚花钱,按照城中起烟的地方排列,最后看着花钱摆出的阵状,神色一变。
“今天是几月几号?”他问一旁的勤务兵。
勤务兵看他脸色严肃,立刻道:“十月二十九号。”
十月二十九正是阴历九月二十,木葛生拔腿便跑,匆匆丢下一句,“派一小队人去帮忙,其他人员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城。”
木葛生嘴上说着不许其他人妄动,自己却身先士卒进了城,一路狂奔到乌宅,连门也没敲,直接翻了进去,正撞见往外走的乌子虚。
“你来得正好。”乌子虚一把抓过人,“电话线断了,我正要去城郊找你。”
木葛生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姑妄烟杆,“方才城中异动,是不是与酆都有关?”
“阴兵出关。”乌子虚言简意赅,“阎王们要拦不住了,太岁大爷和家中长老们已经赶过去,我把该交代的告诉你,你记好……”
“我一直都想问。”木葛生抢过话道:“阴兵出关,到底出的是什么关?”
“城西关。”乌子虚道:“阴兵出关,万鬼压境——阴兵被镇压在阿鼻之地,和关内怨魂厉鬼彼此消长,是为平衡。但大乱之世怨气暴涨,平衡被打破,阿鼻之地就镇不住这些东西了,阴兵一旦攻破城西关,酆都内必然涂炭。”
木葛生反手抓过人,“你也要去?”
“你是木家人,我也是阴阳家人。”乌子虚看着他笑:“彼此彼此,老四你还有什么想说?”
“你有几成把握?”
“很难说。”
“……活着回来。”
“那当然。”乌子虚拍了拍他的肩,“此处故里,死后魂归,便是真的阴阳两隔,也必然要回来找你们的。”
送走乌子虚,木葛生掏出花钱卜了一卦,找到城中最危急的一处,匆匆赶到。只见岔路口处陷落一个大坑,深不见底,阴风阵阵,他当即认了出来,这是当年老五走丢的地方,也是阴阳梯,连接人鬼两地。
除了阴阳家之外,阴阳梯非大能不可开,当年的阴阳梯就是太岁大爷乌孽亲手打开的。如今却自动现世,说明地脉出现了巨大紊乱,酆都城内的状况不是一星半点的棘手。
深更半夜,居民都被异动惊醒,街道上围满了人,喧哗声此起彼伏。
木葛生甩出一枚山鬼花钱,将四周阴气镇住,继而从旁边商铺房檐上摘下一串红灯笼,在大坑周围围成一圈。“大家静一静!”木葛生扬声道:“地面年久失修,出现塌方,请各位千万绕行!夜深天黑,乡亲们先回家睡罢!明天会有人来修!”
当务之急是先把众人驱散,阴阳梯一开,不知会跑出什么东西,时局已经够乱了,再有些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出来,整座城怕是都要疯。
“长官。”有老妪拄着拐问道:“是要打仗了吗?”
“刚刚怕不是有炮打进来了吧?”
“不是在南边打仗吗?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木葛生听得一愣,倒也是个说法,顺势说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先散了吧!聚在一起更容易成靶子!守城官兵会保证诸位的安全!”
“你谁啊?”有人注意到木葛生,看见他身上的军服,“当兵的?你们守得住城吗?”
木葛生听的无语,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道:“这位姐姐,您先回去歇着,明天城里出告示,肯定给您个说法。”
“什么说法?从七月份开始你们这群当官的说法就没断过!”妇人眉头一竖:“有本事出去打仗啊!在这儿耍什么官腔!”
“就是啊就是啊!从开战以来就没打过胜仗!你们这群当兵的太窝囊!”
“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天天要我们纳粮缴税,国家就是被你们这群蛀虫败光的!”
群情激奋,简直一石掀起千层浪,近来时局压抑,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死在兵荒马乱里。木葛生明白自己这是撞着了,甭管这群人讲的是什么邪门歪道,总之是要拿他撒气。他素来没脸没皮惯了,这帮人骂出花儿来也不要紧,只是阴阳梯已开,这帮人聚在一起早晚要招来点啥,那时候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再横死一两个倒霉催,鬼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那、那个……”有人怯怯开口,是个姑娘,“这位哥哥是木司令的公子,他会帮我们的,大家冷静一些……”
“诶呦喂。”妇人一把薅过她的辫子,“小丫头片子,看见个好看的就帮着说话?你良心喂狗了?”
“木司令的儿子?当年那个小霸王?”
“他不是出国留洋去了吗?银杏斋主去世都没回来,现在来干什么?”
“欺师灭祖,假洋鬼子!”
木葛生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要骂街,不就撒泼吗,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妇女了?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的刹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别骂人,我来。”
木葛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愤怒回头,“你怎么知道我要骂人?”
柴束薪挑眉看着他,满脸写着难道不是吗。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将木葛生推到身后,语调沉稳有声:“冬夜天凉,城中药材紧缺,诸位不如先回家暂避,莫要受了风寒。”
说着躬身一礼,“今日之事,城中不会坐视不管,明日一早,一定给诸位一个说法。”
“说法给了。”木葛生在一旁嘟囔:“年久失修,偶发塌方。”
柴束薪回头看他一眼。
木葛生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手势。
柴束薪常年在城内看诊行医,声名甚佳,他一开口,众人倒不好再说什么,慢慢散了。他走到木葛生身前,“你独自进的城?”
“派了一队救援,但这边太危险,没叫他们来。”木葛生看了看地上的窟窿,“这是阴阳梯。”
“我记得。”
“底下有东西。”木葛生道:“我暂时用山鬼花钱镇住,但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有人下去把阴阳梯关上。”
“你别来。”木葛生看见柴束薪表情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你下酆都的次数太少,经验不足,老二呢?叫他过来。”
“关山月塌了一半,墨子正在那边救援。”
“关山月也塌了?”木葛生眉头一皱,“得,那我下去,你在上面帮我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说着纵身一跃,跳入地下。
柴束薪刚要阻拦,一只手伸出去,却捞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