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密布,阴冷刺骨。
木葛生掷出花钱,一脚踹开眼前的伥鬼,他站在阴阳梯上,四周弥漫着荧荧绿光。
阴阳梯从阳间直通酆都,九折回环,期间路程相当漫长,他一路疾行,才走了不到一半,然而沿途已经连杀数只厉鬼。这些鬼平时从不离开酆都,木葛生曾往返阴阳梯数次,也从来没见过楼梯上出现任何东西。
如今百鬼流窜,证明酆都城内已然大乱。
木葛生隐隐有些担心,他贸然闯入,确实轻敌,松问童不在,他也无法点燃小天灯,只能来一个打一个。而且随着他愈发深入,出现的鬼怪越来越多,不能让这些东西跑到上面去,只能就地截杀。同时他必须往下走,走到底,关掉阴阳梯。
至于关掉后他怎么出去,酆都内又是怎样一番情形——木葛生捏着花钱镇住一只鬼,接着将另一只踹下长梯。
他已无暇顾及。
雾气越来越深重,水汽仿佛凝聚成形,像一只只阴滑的手,拽着人停滞不动。木葛生渐渐看不清四周的情形,到处都是雾,只有阶梯向下无限延伸。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明显不对劲。
与此同时,酆都,城西关。
从上方俯瞰,阿鼻之地内阴兵尽出,却不似往日森严肃穆,而是如攻城般冲击着城西关的城墙。
城头伫立着各方阴帅鬼王,带领鬼兵鬼将抵御交战,地动山摇石破天惊,厉鬼嚎哭马声嘶鸣,阵阵阴风形成一个个漩涡,彻底将城西关变成了修罗般的战场。
“稳住!四方稳住!”崔子玉站在城头,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东南方压住!不要乱了阵!”
极高处悬着数道身影,分别是十殿阎王,以及乌孽与乌子虚。
其中一位阎王开口道:“大爷这一阵,救酆都于水火。”
“咱家是死人,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乌孽站在半空嗑瓜子,看向身边的人,“此阵一开,万鬼尽出,酆都之难可解,但你将身陷囹圄,可想好了?”
“酆都不可陷。”乌子虚摇了摇头,“请您开阵。”
“身在地狱,不知阿鼻。”乌孽吐出瓜子皮,红口白牙云淡风轻,“要咱家说,打一架正好,酆都越来越挤了,阎王殿管不了,正好让阴兵来清个场。”
少女的话有如明晃晃的巴掌,然而阎王们未见怒色,只是道:“大爷三思。”
“你们确实该三思,这关内的东西要是出来了,可不见得会听十殿阎王号令,到时候酆都谁的位子都坐不稳。”乌孽似笑非笑地看了乌子虚一眼,“包括乌氏,对吧?”
乌子虚沉默不语,只是朝乌孽深深躬身。
乌孽瞧着他叹了口气,“世间安得双全法,自古忠孝难两全——罢罢罢,不孝儿孙。”
话音未落,乌孽猛地凌空起跳,跃至战场正上方,双手翻花,结出一串复杂纹印,刹那间光华流转,一只花球凭空出现。
乌孽再度躬身一跃,城西关上方的浓云层层散开,她独自站在极高处,纤腰互折,顿首低昂,像是忘川鬼集中表演百戏的少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一只花球。
杀伐声皆为丝竹,破阵而舞。
崔子玉抬头看着半空中的那个身影,粗粝金光描摹火焰,勾勒出一道燃烧的红。
最后乌孽凌空一抛,手中花球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形成一朵赤色莲花。乌孽在花心中盘腿垂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有金色篆文自四周浮现,莲花从含苞至结蕊,缓缓绽放。
世人皆以为只有金吾灯能点燃酆都长夜,但此时半空莲花绽放,流光溢彩,煌煌通明如白昼。
与此同时,城西关下有大阵冲天亮起,二者交相辉映,将无数阴兵包裹其中,天地俱寂,而光芒灿烂如洪。
十殿阎王列于城上,纷纷低头顿首。
乌子虚看向半空,轻声道:“幽冥万古长夜,太岁跌足坐莲。”
“无量其间。”
崔子玉站在城门外,朝高处光华长揖一礼,身后万鬼朝跪,绵延不尽。
许久后,莲花凋零,光芒降落,酆都城重新被黑夜笼罩。
而城西关内空空如也,阴兵尽数消失不见。
木葛生听到了滴水声。
起初他以为自己到了忘川河畔,但四周浓雾依旧徘徊不散,忘川水边是不会有这么重的雾气的,木葛生环视四周,发觉不知何时那些不断纠缠的鬼魂都失去了踪影。
厉鬼怨气深重,不会轻易消退,酆都发生大乱,正是流窜的好时机。如今突然消隐,要么是酆都之乱得到解决,要么,就是它们在避讳着什么东西。
四下俱寂,只有延续不断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水声似乎从前方传来,又似乎围绕在四面八方,木葛生下了几级台阶,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摸到满手冰凉。
他触摸到的并非是水源,而是某种坚硬的物质,带有皮革的粗粝。木葛生眼神一变,迅速抽身后退,下一刹一道刀锋迎面劈来,破开浓雾,朝着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直挥而下——
他刚刚触碰到的是一具盔甲!
木葛生脑子嗡地一下大了,酆都披盔戴甲的鬼吏不在少数,但将最近发生的种种串联在一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阴兵!
他竭力扭头一看,只见台阶上青石崩裂,一把青铜大刀横劈其上,刀柄轰鸣,却不见持刀之人。阴阳梯由九幽青石所建,幽冷坚硬,决非凡铁可破,木葛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台阶一阵剧震,轰隆隆的马蹄声自地底深处传来,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瞬间木葛生的脸色就变了,盔甲、青铜刀、马蹄、梆子声——就算他是白痴也能反应过来了,毫无疑问,本该在城西关内暴动的阴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流窜到阴阳梯来了!
阴阳梯在忘川水畔,与阿鼻之地相距甚远,阴兵想闯入至少要横穿一整个酆都城,酆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殿阎罗、十大阴帅、四大判官还有阴阳家镇守,居然全都拦不住?
木葛生不敢拖大,与阴兵交手,他绝没有胜算,正要抽身飞速而退,接着猛地一顿——
他退了,头顶一城百姓,谁来守?
若不退,木葛生很清楚,他必然不敌。
千钧一发之际,木葛生心念急转,当务之急是绝不可让阴兵登上阴阳梯而抵达人世,他不能回头,只能往下走,一直走到底,关上阴阳梯,将阴兵困于千万级石阶之间,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没别的办法了。马蹄声已经近在一射之间,木葛生抽身回转,调整呼吸,点了几个穴位,这是他从松问童那里学来的一个办法,可以使五感更加敏锐,提高身形步速,令心脏血液更快地供给全身而使人精神亢奋,但也有一个缺陷,痛感会翻倍。
跑在最前方的铁骑已经离他很近了,木葛生俯下身来,一脚踢上马腹,战马受惊,马上的阴兵摔落在地,木葛生趁势拉住缰绳,抛出两枚花钱,一枚砸上阴兵头颅,一枚塞入战马口中。阴兵被山鬼花钱镇住,一动不动,木葛生抽出对方手中的□□,跨上战马,一刀砍落身后阴兵头颅,接着反手一挥,划出一道刺眼的青色弧光,斩断前方战马的马足。
木葛生明白自己不能和阴兵对刀,他不善于冷兵器,拿在手里也只能顺势挥用,刚刚那一斩若是出自松问童之手,足以掀翻一丈之内的所有铁骑。而他只有取巧斩断马足,趁阴兵摔落之时趁势穿过,他的目的不是迎战,而是制造混乱,一方面阻挡阴兵向前趋近,一方面给自己可乘之机。
眼看前方阴兵大乱,木葛生打马冲入阵中,放在平时此举无异于找死,但这些阴兵似乎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实力多有消减。他叼着一枚山鬼花钱,极力避开四周的攻击,但马上作战并非他所长,没过多久他身上就大大小小挂满了伤,最深的一道在腰,被一刀切开,鲜血横流。
跑,拼命地跑,木葛生用山鬼花钱催动战马,一人一马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
加倍的痛感抽打着神经,木葛生竭力保持清醒,他一路估算着距离,剩下的阴阳梯已经没有多长了,只要到达底部,他就能用山鬼花钱强行将长梯封印。然而下一瞬间,木葛生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有巨大的阴影朝他压了过来!那是一名极为高大的阴兵,驾着黑色的战马腾空而起,朝他的头顶狠狠踏下!
木葛生来不及指挥战马远避,匆匆掏出马嘴中的花钱,翻身一滚,堪堪避开踏落的马蹄,整个人砸在青石台阶上,向下滚了很远,最后一头撞在一座青铜灯台前。
木葛生满脸是血,拼尽全力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到底了,这座青铜灯台就是阴阳梯的尽头,不远处有水声传来,正是忘川。
方才追杀他的阴兵在不远处勒马,一阵桀桀声传来,仿佛谁在隐秘地狞笑,木葛生朦胧间看到不远处有人在举刀,是个投掷的动作,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他吐出嘴里的花钱,伴随着一大口血,接着食指蘸血而书,飞速在地上画下一道复杂符文。空中传来尖锐长啸,直冲他的眉心,木葛生来不及躲避,暴喝一声:“闭!”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从头顶传来,木葛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听到了梆子声。
天上飘洒着一场大雪,目之所见,皆为纯白。
木葛生躺在雪中,听到有歌声平地而起,悠悠漫漫,时远时近,忽而如线如缕,忽而如水如波。
天地苍苍,聊付一觞。
日月悠悠,盈于一袖。
山河浩浩,丹青一抄。
众生踟踟,浮生一日。
我在哪?木葛生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白色的大袖,天地间空无一物,唯有白雪与长歌,还有若有若无的梆子声。
我死了?木葛生心想,天算子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难道这就是终归之所?
不,不对。他反应过来,自己尚不是天算子。那这是什么地方?
木葛生在原地坐了片刻,抬头仰视长空,发现那些并非白雪,而是漫天纸钱。
纸钱漫洒,落地成雪,天地寂寂,唯白而矣。
片刻后他猛地跳了起来,朝梆子声传来的地方狂奔而去,他赤脚跑在雪地里,足迹一路蜿蜒,又很快被大雪掩去。
歌声悠长,木葛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无冷无觉,最终他在目之所及的尽头看到了一道身影,手持木梆,大袖飞扬,反复吟唱着相同的四句歌。
等到木葛生终于跑上前来,未及开口,对方便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我从忘川来。”木葛生顿了顿,道:“欲往人间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敲动手中的梆子,悠悠唱出一句。
“魂兮归来——”
木葛生忽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水声潺潺,青灯摇曳。
“醒了?”前方划船的人转过头,“感觉如何?”
木葛生方才坐的急,一阵头晕目眩,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乌孽。对方划着船,四周青莲盛开,他们应该是在忘川。
“我这是……”木葛生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被包成了半个粽子,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他试着动了动胳膊,传来一阵剧痛。
“你前些日子大战阴兵,险险关上了阴阳梯,但是双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终重伤而死。”乌孽闲闲道:“相识一场,咱家送你过忘川,进阎王殿,下辈子投个好胎。”
“大爷您快别逗了,谁家死人不入殓,裹着一身绷带就下葬。”木葛生头疼道:“我昏迷了多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趣小子。”乌孽翻个白眼,一边划桨一边道:“你睡了七天了,多亏你把山鬼花钱塞在嘴里,吊住一命,药家那小子亲自给你治的伤,刚刚有所好转,否则你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
“三九天?他人呢?”
“匆匆来了酆都一趟,给你治完伤就滚回去了,现在诸子都有的忙。”
“我在阴阳梯见到了阴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咱家干的。”
“您说什么?!”
“咱家是太岁,数百年前入主酆都,身为阴阳家长老,亦有镇守酆都之职。”乌孽道:“九月二十阴兵出关,酆都必然涂炭,故而咱家出手,用大阵将暴动的阴兵尽数转移到了阴阳梯之中。”
“您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啊,不过消耗五百年修为罢了。”
乌孽看着噎住的木葛生,挑眉道:“行了,咱家知道你话里意思,阴兵入阴阳梯,等于将酆都祸水东流,人间必然涂炭。”
木葛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利弊权衡,双方都很清楚。
而他大概也能猜出乌孽这么做的原因。
“阴阳梯一关,人间到酆都之路本已断绝,但是沿忘川逆流而上,亦可返回人间。”乌孽道:“你消耗太大,能发挥出的山鬼花钱之力不及万一,上次你将阴阳梯堪堪封住,但是顶不了太久。”
“……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昏睡了七天,距离阴兵冲破封印,大概还有半月。”乌孽道:“是进是退,是走是留,早做准备。”
“您什么意思?”
“你听得懂。”乌孽回头看了木葛生一眼,“阴兵暴动,连十殿阎罗都束手无策,阿鼻之地千年积怨,没有东西可以镇压,只能靠杀戮化解。”
“凭你一城之力,根本不可能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