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闹铃声响彻整个卧室。
闹钟的设置是每次持续响三分钟,之后每隔五分钟响一次,铃声大概响了半个小时之久,安平才睁开眼睛。
不是他没醒,而是无法回神。
梦中枪炮声震耳欲聋,惊得他头晕目眩,手脚发麻,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他强撑着站起身,腿一软,直接跪在垃圾桶边吐了起来。
前一天晚上熬夜温书,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些感冒着凉,胃搅成一团。回忆像是抹布拧下来的血,眼前不断有肢体横飞的画面闪过,天昏地暗,尸横遍野,枪林弹雨,血流成河。
安平好不容易吐完,一抬头正看见自己昨夜整理的历史笔记,白纸黑字,一场场战役罗列分明。顿时心绪起伏,又低头大吐特吐了一通。
他真应该把闹钟提前一点的。安平虚脱般爬到卫生间洗漱,今天有很重要的考试,否则他说什么都不想去学校。
梦中种种,百感交集。
他突然很想见到木葛生。
然而木葛生并没有来上学,这不奇怪,他最近虽然不怎么请病假了,但依然能抄的作业则抄,能翘的考试就翘。不过安平今天对此少了很多腹诽,他看着历史试卷,许久没有动笔,突然有一种想要交白卷的冲动。
比起亲身经历种种,白纸黑字,未免太过单薄。
中午放学,下午依然是两门连考,安平干脆没回家,到食堂随便买了一份炒菜,西红柿汤汁盖在米饭上,血淋淋红汪汪的一滩,他顿时没了胃口,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学委,你怎么了?”和他一起来吃饭的同桌看出安平状态不对,“你不舒服吗?”
安平放下筷子,摆摆手,“我没事。”
“没事个鬼,上午我就看出你不对劲了,给你打了几次暗号让你传答案,你理都没理。”同桌一抹嘴,起身拉着安平往外走,“不舒服就别强撑着,我带你去医务室。”
“我真没事……”
“嗨你这人,大好的机会翘考试,别人求都求不来,我说你能不能开窍点。”同桌不由分说把安平拽出了食堂,“你就是太死板……”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砖墙倒塌的声音,两人齐齐愣在原地,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同桌看傻了眼,喃喃道:“我艹,那是教学楼塌了?”
他俩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同桌突然一拍大腿,看着安平:“那我们是不是不用考试了?”
安平:“……”
很快有老师出来维持秩序,校园里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通,最后所有人在操场集合,校方对情况作出了大致声明。教学楼年久失修,顶楼部分天花板坍塌,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学校暂时放假,开学时间待定。
“我去,真的假的。”同桌掐了自己一把,“我从小到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学校塌了——不过咱学校建筑真这么豆腐渣吗?别回头上个课还得提心吊胆的……”
“不应该。”安平在操场上站了许久,头脑发昏,强撑着道:“市一高是百年老校,刚才出事的是旧教学楼,年份应该很长了,学校肯定会重点维护,不该说出事就出事……”话未说完,他眼前阵阵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去!学委!同桌?!……你没事吧……?”
安平朦胧间看见同桌大呼小叫的脸,头痛欲裂,他再也支撑不住,最终昏了过去。
他听见隐隐约约的笑声。
很轻,像猫爪上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挠在心上。
“……这个人怎么又来了呀?”
“这次怕是出不去啦……”
安平听得迷糊,头脑昏沉,他试着睁开眼,只见四周黑黢黢一片,浮动着朦胧红光。
这是什么地方?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手脚冰凉,但胸口处传来一阵暖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发热。他俯身一看,是护身的玉扣。
沾过木葛生血的玉扣。
这枚玉扣是安平母亲从拍卖会买来的,说是古董,护身保平安,他从小一直带着。除了误闯三途间那次,这枚玉扣倒是没起过什么作用,之后虽然沾了木葛生的血,除了让他做梦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如今玉扣微微发热,倒真像是某种保护。
安平站起身,将玉扣掏了出来,举在面前,温润玉色泛出暖光,微微照亮了空间中的黑暗。
等他看清眼前的事物,安平顿时愣在原地,接着头皮一炸,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虽然情景发生了很大改变,但他不会认错。
这是三途间!
空气中弥漫着窒闷的燥和混浊的腥,泛出一股干冷,这气味和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浓重。安平先是被吓傻了一瞬,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梦,安平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和梦境的差异,他是实实在在地再次来到了三途间。安平强行镇定下来,开始迅速回忆之前经历的一切——考试、教学楼坍塌、接着他好像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进入了三途间……
教学楼坍塌——安平直觉这其中必然和三途间有什么关系。市一高是重点,学校不缺钱,校方对检修维护不可能不重视。他突然想到之前木葛生说过的话,“老城区有上百年历史,市一高附近有很多古建筑,这一代在民国时就人烟鼎盛。同样,当年打仗的时候,死的人也最多。”
“我们现在大概就是撞进这种半阴不阳的地方了。这种裂隙也被叫做‘三途间’,位于天上人间地下三途之间,算是个神嫌鬼弃的三不管,里面都是些半死不活非人非鬼的东西。”
“三途间在人间出现,不是小事,酆都那帮吃闲饭的有些被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找原因。”
战场,三途间,酆都。
冥冥中仿佛有一条线,把一切都串到了一起。
安平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猜测,如今的三途间,和当初的阴阳梯有什么关系?
当年的东南古城,是不是就是他现在生活的城市?
还有无缘无故的教学楼坍塌,安平本能地联想到梦中的关山月倒塌——原因是阴兵暴动。
联想之前种种,木葛生说过他是已死之人,那么百年之前的阴兵劫难,他们到底是如何解决的?若阴兵已彻底消失,酆都又怎会因为三途间现世而大惊失色?
安平不敢往下想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出去,然后马上去找木葛生。
安平举起玉扣照明,大着胆子往前走,三途间中的景色和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是数年前的教学楼,而是变成了一片混沌,只有脚下的楼梯绵延不尽,四周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笑声,似乎有谁在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安平越走越心惊,冷汗湿透,连头疼都顾不得——原因无他,这里实在太像当年的阴阳梯了!
他有点不敢往下走了,再这么深入下去,难不成他真要走去酆都?况且阴阳梯极其漫长,以他的脚程,怕不是要在半路饿死。
就在安平思绪纷繁的时刻,有笑声突兀而起,有什么东西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平顿时寒毛直竖,小说他看的一点不少,这种半夜鬼拍肩的场面他见的多了,绝对不能回头,吓得他撒腿狂奔而去。然而那笑声仿佛追着他跑,始终若有若无,安平偶尔停下来喘口气,顿时有什么东西拍上他的肩头,阴冷刺骨,搞得他再不敢停步,一路顺势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不得不放慢脚步。结果还没等他缓口气,楼梯下方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还有咯咯笑声,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含糊不清道:“……你终于来啦……”
借着玉扣的余光,安平将爬上来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个魇傀儡,和他上次在三途间见到的一模一样,事后木葛生留下来清场,估计这人老眼昏花,没打扫干净,还有漏网之鱼。
木葛生老眼昏花,可是把他害惨了,安平现在反应过来,刚刚一直追着他跑的笑声正是这魇傀儡发出来的!这东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路把他引到这里,正中下怀!他这是上赶着找死!
安平瞪着地上的魇傀儡,吓得连退数步,一个踉跄绊倒在台阶上。这可真是好死不死,魇傀儡顿时发出一声尖锐大笑,平地暴起,就要朝安平扑来。安平吓得闭眼大叫,心道横竖不过一死!这段时间他也见识不少,大不了到阎王殿上再托人去找木葛生!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刀光从下方飙起,瞬间将魇傀儡劈成两半,余劲震断了安平脖子上的红绳,玉扣“啪”地掉在地上,光芒熄灭,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安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楼梯下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捡起地上的玉扣,顿了顿,“这是你的东西?”
听不出活人死人,不过好歹似乎是个能讲理的,安平闭着眼睛连连点头:“是,是我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古董鉴定证书现在还在我家搁着呢。”
“抱歉,弄断了你的红绳。”
“不要紧不要紧。”安平弄不清对方是个什么来历,黑灯瞎火又看不到脸,吓得有些口不择言,“回头再去城隍庙地摊买一个就行。”
对方倒是没说什么,走了上来,将玉扣放到他手里,“收好。”
接着抓住他的后领,道:“得罪了。”
安平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背后一阵大力传来,对方居然将他拎了起来,原地一抡,直接将他扔了出去。
玉扣回到安平手中,重新泛出光亮,借着微弱的余光,安平隐约看到一把红色长刀。
他突然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学委!同桌!”
安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
“你可算醒了!”同桌大呼小叫地扑了上来,“说晕就晕,吓死你爹我了!”
安平闭了闭眼,有点搞不清状况,“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在三途间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还是在医务室?
“你还问!当时在操场上,你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还好老师们都在,直接把你抬到了医务室。”同桌道:“你吓死我了,回头请我喝奶茶压惊,听到没有?”
“好说。”安平揉了揉太阳穴,“欠你一顿奶茶,回头补上。”
“别说奶茶了,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注意身体。”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走到床边,“着凉后低烧,心率不稳——你是不是昨晚熬夜了?”
“是。”安平点头,鼻腔有些堵,“没睡好。”
“知道你们学习压力大,半夜写完作业还要玩手机,动不动就通宵。”医务人员哼了一声,“给你开了药,走的时候记得拿,刚好学校维修放假,回家好好歇着去。你家长呢?回去吃点清淡的,别为了味道就重油重辣。”
提到家长,同桌看他一眼,悄声道:“你爹妈回来了没?”
“还没有,可能得等到过年。”安平摇了摇头,“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
“要不要我去你家?”同桌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回头给我抄作业就行。”
话音未落,医务室的门突然被踹开,有人走了进来,“他家长是我。”
安平一愣,来人居然是乌毕有。
“你是他家长?”医务人员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成年了吗?”
乌毕有压根不接腔,径直走到安平面前,臭着张脸俯视他,“跟我走。”
“这人谁啊?你弟?没听说过你有弟弟啊?”同桌凑到安平身边,悄声道:“脸色这么差,你欠他钱了吗?”
安平心道我没欠他钱,木葛生可就说不准了。
但他也知道乌毕有此时出现在市一高绝非巧合,少年看起来阴沉又暴躁,想必是被木葛生差遣来的。安平领教过乌毕有的脾气,没多说什么,起身道,“走吧。”
同桌放心不下,然而乌毕有的脸色看起来实在吓人,不敢阻拦,只得偷偷给安平发了短信: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不行就报警。
放心。安平回复道:他是城管,不会违法乱纪。
乌毕有还真是开着城管拉货的拖车来找他的,三轮车趾高气昂地停在市一高门前,连车钥匙也没拔,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祝你生日快乐,周边一大群人都探着头看。乌毕有从拖车上拽下一辆共享单车,扔给安平,“那老不死的找你,自己滚去城隍庙。”
“发生什么事了?”安平拦住乌毕有,这人轻易不会听木葛生的话,如今却特意来学校接他,木葛生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
“话我带到了,你哪这么多废话。”乌毕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推开安平,上车关门,“你自己去问他。”说罢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安平站在原地,看了看手边的共享单车,果断将其停在路边,打车去了城隍庙。
这次门口的黄牛倒是没拦安平买票,直接挥挥手放行,像是知道他此番目的似的提醒道:“人就在院里,看不见的话就去厢房喊他。”
安平一进门就看见了木葛生,这人站在银杏树下,依旧是睡衣搪瓷缸的派头,手里捏着一枚铜钱,闻声扭头望来,朝他笑了笑:“来啦。”
安平走上前,刚想开口说声什么,木葛生却把搪瓷缸递给他,“把这个喝了。”
搪瓷缸是温热的,散发出淡淡药味,安平闻了闻,“这是什么?”
“红糖水加糖桂花,养气补血,妇女专用。”
得,安平翻了个白眼,将搪瓷缸里的东西喝了,觉得浑身上下暖了不少,头也不再那么昏沉,“你知道我病了?”
“我大概知道你都梦见了什么。”木葛生摩挲着手里的花钱,“市一高塌了?”
“是。”安平点头,“你算出来的?”
“不用算,到时间了。”木葛生注意到安平的眼神,将手里的铜钱递给他,“山鬼花钱,你应该在梦里见过不少次。”
安平确实在梦里常常见到这些铜板,天算门下亲传四十九枚山鬼花钱,古旧铜币裹着一层包浆,看得出年代久远。“你今天怎么不用你那些钢镚了?”安平突然反应过来,在现实里,他从未见过木葛生用山鬼花钱。
“早上起来觉得不太对,算了一卦。”木葛生道:“算出来你会出点事,但是我们之间牵扯太多,普通钢镚算不准,只能用山鬼花钱。”
说着他看了安平一眼,是个陈述句,“你又掉进三途间了。”
“对。”安平这才想起来要紧事,开口噼里啪啦就是一大堆疑问:“学校塌方和三途间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和当年阴兵有关联?三途间是不是阴阳梯?对了我还被一个人救了,那人是谁?”
“慢点,一个一个来,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木葛生听的摆摆手,“有些事情你应该意识到了,这里就是当年我生活的那座城。”
果然。
“当初阴兵暴动,被我们强行镇压,但是代价很大,我的记忆也出现了断层。”木葛生道:“你做梦的时候应该也意识到了,有些关键的地方是模糊不清的。”
安平一愣,随即道:“那你还记得多少?”
“我只知道一些线索——当年强行清剿阴兵,伤亡惨重。但还有一些无法彻底铲除的残怨,我用掉了一枚山鬼花钱,将它们重新封印。”木葛生缓缓道:“三途间不是阴阳梯,但它是阴阳梯怨气泄露形成的空间,残怨在阴阳梯中被封印百年,镇压松动,市一高就建在地脉上,因此才会突然塌方。”
安平悚然,“你的意思是——当年的那些阴兵又要出来了?”梦中惨剧历历在目,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血色。当初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才镇压的阴兵,如果再次卷土重来,他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放心,有我在。”木葛生看着安平神色,笑了起来,“你知道城隍庙外的这条街叫什么吗?”
“城西街……”安平猛地反应过来,“这里和城西关有什么关系?”
“很多人以为城西街在老城区最西边,因此被叫做城西街。其实并非如此,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当年的阴阳梯被封之地。我在城隍庙居住已久,就是为了镇守此处。”木葛生拍了拍安平的肩,“我在,这里就是城西关,阴兵出不来。”
安平看着木葛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进过三途间,沾了那里的气息,最近地脉不稳,很容易再次掉进去。”木葛生带着安平走进一旁的厢房,“今晚你先住在这里,等雨过天晴,诸事大吉。”
“雨过天晴?”安平抬头看了看天色,万里无云,“天气预报说最近都是晴天啊?”
“天气预报不准。”木葛生一抛手中花钱,“今夜有大雨。”
“晚上听见什么动静别害怕,我闺女会来,年轻人脾气虽然差了点,但心不黑。”木葛生悠悠道:“可不是我让他去接的你,他看见我那卦象脸色就变了,急冲冲就要去市一高救人。”
这倒是出乎安平的意料,“那在三途间里,是谁救的我?”
“当年故人。”木葛生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放心,日后你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