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这话一出口,应与将安安静静地看着贺情脸色的变化,心跳得厉害。

贺情也一直是个嘴厉的,在亲近的人面前反倒被磨平了棱角,眼睛有点儿红,愣愣地站在那儿,眉间都快纠成一团。

他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干裂,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儿,又开始发愣。

贺情快他妈恨死应与将这张嘴了。

关键时刻,话少是少,语气也没什么毛病,但每次说话就是能把人堵个半死不活,惜字如金的类型,字字又是真金,砸得听的人,脑门儿特别疼。

成都一到夜里的寒风就容易刮得他脸痛,这个季节也就城中心稍微暖和点儿,寒意钻到贺情身体里,浑身都在发抖。

反观应与将,跟座山似的,屹立不动,静如止水。

像是投那么一颗石子儿下去,也掀不起丁点儿波澜。

贺情突然想起听说过的传闻,流传于车圈儿的,说应与将这个人就是个冷面阎罗,跟他谈什么感情?谈什么分寸?

他只知道顺着利益摸爬滚打的,万事儿入不了眼,北京那些小情人花花绿绿男男女女的,钱是拿到了,就别谈感情了。

钱都拿到了,还想要什么感情。

这会儿也顾不上想别的,贺情本来就暴躁,平时冲惯了,这会儿更是一腔热血被应与将一句话给堵到了嗓子眼儿噎着。

他手臂抬起来,一双眼瞪着,满目的不敢信,食指冻得冰凉,难受得都像快坏掉一截,指着应与将的胸膛处,使劲儿点了两下。

贺情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应与将眸色一黯,看贺情这梗着脖子的样儿,心也软了,顺势攥住贺情的手往自己脸上摸:“我说的是生意上。”

“你别跟我这儿耍流氓,话要说清楚!”

这句话低吼完,贺情彻底急眼,猛地挣脱开束缚,甩开手来。

“你是不是不想欠我,你是不是怕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生意便捷?我今天话跟你说明白了,你在我这儿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把我觉得好的东西……”

一串儿话连珠炮似的往应与将耳朵里钻,每个字的横撇竖捺像带了尾钩,刺进耳膜一般痛得他连带着心尖儿也跟着一抽抽。

自己想解释,又无力解释,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

应与将垂下眼看他,把自己的手放下来,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去揣测我的想法。”

贺情一听这话更被堵得慌了,他和应与将之间,基本上都是他话特别多,从一开始就是。

这下生意上的分歧问题一下子升华成了两个人感情之间的问题,气氛一下子又剑拔弩张了。

他知道,应与将确实是行动大于言语的男人。

但是有时候沟通少了问题就特别多,一棒子打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都没怎么谈过正经恋爱的人,牵个手都要害羞好一会儿,这下相处到了磨合期,不吵吵几句心里还真不舒坦似的。

贺情一口气没吞下去,周围的冬夜环境都变得弱化了,焦点全聚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觉着应与将的眼神像猫爪般在他身上挠了又挠,惹得他瞋目道:“你错了,你根本就不太喜欢跟我交流你的事情,你生意上的事,生活里的事……”

他像突然想到什么,跟踩着了尾巴似的,又说:“奥迪那事儿我都知道,就宾利酒会那次附近,你帮我那么多,现在回报一下怎么了,这压根儿就不是人情!”

这他妈的根本就是私情啊,事到如今了,想相报一下了,还推拒个什么劲儿?

况且他做这事儿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应与将会知道这么好赚的几个项目,能出自他贺情的手笔。

见应与将还是闷着不说话,楼道的灯映在他脸上打出轮廓,眉眼间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儿,不言不语,那两片薄唇怕是拿杠杆都撬不开。

这看得贺情彻底受不了了,伸手想去找手边够得着的东西,抓到个手机想砸地上,想了想里边儿还有好多照片,咬牙作罢,往后退了一步,又急又气,眼里都快起红血丝了,看得应与将一皱眉。

他怎么跟贺情说?

说是因为自己自尊心太强,不想接受这种白白送上门的项目,也不想贺情牺牲大我成全小我,更不想让盘古跟加贝扯上太多利益关系?

他要怎么跟贺情说,千防万防,防的人太多了,其中也包括加贝的人,比如贺情的爸。

这些都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竞争对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将来要是抓到了贺情的丁点把柄,那可是墙倒众人推,甚至被他爸撤去职务的后果。

贺情这会儿正是心气傲的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了一身锐气与锋芒下来,确实不太懂得如何去藏。

这样的人,招眼红得太多了。

这种话,在贺情这种性子直心气儿正,想事儿不转弯的人来说,只能变作四个字,“不想亏欠”。

那天话也没说开,贺情盯他盯了两三秒不到,心头一哽,手臂猛甩一把,将立领棉服的拉链拉到了最高,那力度猛得应与将都怕他夹着下巴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贺情,依旧是那副骄傲的模样,甩着车钥匙,头都没回一下就走了。

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晾着应与将一个人在那儿杵了半把个小时,脚下积了圈儿落叶,肩头都湿了,濡着一股子风霜味,才慢慢地往回走,去找车。

先回家,之后的问题,再说。

……

这边儿,贺情回家就把车钥匙砸了。

直接扔地上,砸得木地板“砰”地一声,那声响又脆,似都要把那香脂木豆的料给砸个坑出来。

他忽然想到应与将在望江名门给他铺的一室的地毯,软软的,特暖和,不用看都知道那一流的料子和设计。

贺情心里一下就难受了。

贺父正在楼下看报纸呢,被儿子这么一掷,头顶儿一声巨响,惹得他闻声跑上楼来敲门,冷着脸问:“贺情,你发什么疯!”

贺情这会儿屁股撅着趴床上反思过错,声音也闷闷地回他爸,说:“爸,我错了。”

为了个生意上的事儿,计较成这样,他贺情这可不就是发疯了么。

见得儿子少有服软,贺父心中疑窦少了些,敲了敲门,警告道:“别乱扔东西了,楼下听得清楚得很。”

贺情点点头,继续答:“知道了……”

这句话一出,心里的嘲讽都要扩散开到四肢百骸了。

自己知道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趴床上哼哼唧唧,鼻尖充斥着床单被褥的干净皂角味儿,想必是阿姨来换过了,他慢慢儿就想起前几天晚上。

那一晚上,他跑到应家睡觉,钻了应家大少爷的被窝,又怕应家小少爷听着点儿风吹草动,两人忍得难受,在被窝里干瞪眼的,最后还是贺情叼着被子,自己捂着嘴,才把声儿全压了下去。

怪不好意思。

那晚没做到最后,贺情还是觉得全身跟散了架似的,半夜起来被风一吹,犯了凉,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应与将在他打第一个喷嚏就醒了,起床去柜橱拿了床冬天的被子给他盖,哄了一阵儿贺情睡了,自己才也守在旁边安稳睡去。

哪知道那晚贺情又偷偷摸摸爬起来了,太冷,去抱被褥。

贺情觉得自己二十了,再过不了几年就要奔三,再加上这少年时期蹦迪蹦得有点人散形不散的,早就过了身子骨铁打般健朗的年纪。

他那晚上睡个觉,嫌冷,多拿了几床盖着,结果被子盖多了,翻个身都差点儿被压死。

贺情把怎么捂都捂不热的脚从被子里伸过去,去冰应与将的大腿,冰得应与将眼皮都颤了颤,伸手捉了贺情的脚腕,醒了起身把他捞起来,又重新搭了些没那么重的被子。

那会儿应与将还冷着脸训他:“盖五层睡觉,你是真不怕窒息。”

那能不怕吗,就是太冷了……

应与将跟个火炉似的,不抱白不抱。

贺情跟八爪鱼似的搂上去,把应与将从背后抱着,应与将闭着眼都快睡着了,伸手过来握住贺情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掌心儿。

那就抱着吧。

回忆止了,这会儿贺情裹着棉绒的睡衣,缩成一团在被窝里,足尖把毯子踢得翻来覆去,又重重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绒毯是家里从新疆那边拿过来的什么特级绒毯,四舍五入就是北方的绒毯,再四舍五入就是北方人的,再再对等一个,这就是应与将的绒毯了。

贺情极为逻辑混乱地思考着,想得自己身上都有些发烫,于是把一只脚从被窝伸出来,露在床沿上一晃一晃的。

房间里烛影壁灯,晃得场面极尽暧昧,昏黄的灯光就如此地像一部电影,把胶片播放成一片片,全是脑海里与那个男人的回忆。

有在床上疯闹的,有在健身的时候做仰卧起坐接吻的……

他都还记得吻上去的触感。

贺情被应与将压着小腿,双手托着后脑勺,裸着上半身,眼儿亮亮地转,带钩似的去勾应与将的目光,等猎物引过来差不多了,又自顾自地假装训练起来。

他仰卧起坐每完成一个,就刚好是坐着的姿势,压着他小腿的应与将就把脸往前凑些,奖励他一个吻。

这么被压着腿,贺情硬是一口气做了三四十个,亲得嘴都快麻了,才停下来,被应与将搂着腰一顿狼吻。

两天没见了,想吗。

实话说,想。

……

心里冷冰冰,关系冷冰冰,天气更冷冰冰的两天,就这么胡乱地过了。

应与将知道这事儿自己理亏,奈何有苦不能言,也不喜欢冷战,更舍不得冷落贺情一分半点儿。

他每天每个点儿准时给贺情发消息,那劲头估计比钟楼整点报时还准,一到一个点就发个“想你”,逼得贺情在数到十二点之后就没憋住,回了个,我也是。

这进入腊月二十五了,成都快变成了空城,各个地方城市的人都从省城赶回了家里,大包小包的,出城的高速终日拥堵,堵得出入口一片红海,尾灯能把人眼射得赤红。

应与将手里的身份证被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想今晚就得乘一班夜航,带着应与臣回北京了。

这个时段,大部分人都赶着从北京走,自己倒成了异乡漂泊人。

最近这几天车卖得多,逼近过年,愿意砸钱的人也多了,特别是紧凑款中价位车型,好卖得很。

车馆上下一片忙,忙得他经常都忘了吃饭,只记得隔一个小时就给贺情发个消息过去。

工作太忙,自己没空杀到他家去,这样在手机上隔着屏幕闹他一下,他总会理睬。

应与将见贺情回消息了,于是找了块布擦干了手上的水,把钳子扔到一边儿,去拿手机回消息。

他没敢跟贺情提他今晚就要回北京过个年的事儿,毕竟他爸还在那边,说问他能不能早点儿回家,应与臣也抗议着提前了一班,说十一点到首都机场太晚了。

去年出事儿风头还不小的时候没回家,今年好不容易在外地稳定下来了,这总归要回家再去看看。

成都的主干道人民南路,在这腊月间,随着不断地人去城空,路上也变得空空荡荡。

偶尔有几辆来往的车辆,宽阔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被穿上了红,灯笼高挂一排,扑面而来的寒风卷来的是刺骨凉意,以及街道孤寂的影。

应与将开着车过的时候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北京。

以及前年在北京过年时,一上街,那种空旷感,和孤寂感,顿时在人心中,胀到了极致。

过二环高架时,望江名门那四个巨大的字体呈显出白金色,矗立在楼顶,极高,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鹤立鸡群一般。

放眼整条南二环高架,目光全被这四个字吸引了。

应与将没再去看了,别过脸去,半边脸都被那特亮的楼盘名字牌和二环高架上的路灯,映了亮色。

等年三十过了,大年初七之后一回来,就能拿着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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