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时候,应与将都没睡着,也没吃飞机餐,一路看着飞机到了成都的上空。
这城市的夏日清晨,一扫冬日的雾霾天,碧空如洗,从上空望去,似乎都能看到人民公园里晨练遛弯儿的老人,泡了几次的盖碗茶……
这架飞机,过了成都,再逐渐到了云端之上,越了秦岭,来到北方。
服务他这一排四个头等舱客户的空姐,也瞄了他一路,旁边儿的人都盖着被子把放脚的软垫弄起来,关了阅读灯睡了,这旅客怎么不睡觉啊?
于是她在点餐的时候拿着菜单过来,特小心地问,应先生,您要牛肉饭还是意大利面?
应与将说不吃,又看了看窗外,只是管空姐要了点儿热水,润了润干涩的嗓。
多喝点水,等会儿回家才有声音说话。
下了飞机之后,来机场接他的管家也是有一段儿没见着这大少爷,开了辆特低调的车来,看应与将拎着个袋子,一身黑,面无表情地,心中暗想这人怎么每一次回北京,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车辆从顺义开到海淀有一段距离,俗话说“宅可耀族”,应家在圆明园西路的家也修得跟颐和园后湖的御花园似的,这里依山傍水,是京城的宝地。
小区里人少车也少,买这儿来做投资的人更多,应老爷子住得清闲,整片院落里,成天就听得见应小二的笑声和应坤拿手杖敲地板的声儿了。
他住的那片儿一共十来栋,挺多小区里的人都没见过,应家的户型不是最大的,但也有四层,地面上俩层,地下俩层。
按照应坤的话来说,地下那两层完全就是给应小二瞎折腾的,有一层弄了个放电影的荧幕,家里也没人去看,应小二足不出户的时候,就天天待下面,拿那二点三五比一的大荧屏,玩儿他的游戏……
之前应与将在盘古的生意出问题,应小二闯祸的时候,应坤问过大儿子,实在不行,把这房子卖掉,在北京城里翻好几个身的钱都够了。
可这未来就是祖宅似的地方,能卖吗?
应与将二话没说,一脚把应小二踹到成都,南下了。
他再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家,没想到过会这么快,甚至是在成都受了所谓的“情伤”之后,携带着一身清晨雨露,敲开门,站他爸面前。
看应坤的黑布鞋,手里拎着的画眉,鸟笼外面还罩了层布。
应坤今儿起了个大早,正准备拎着自己训到靠鸟的画眉去什刹海的鸟场跟人比比声儿呢,结果没想到在这大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大儿子。
应与将扶着门框,手还搭在那鎏金大把手上,毕恭毕敬地看着应坤,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柔和一些:“爸,您早。”
“嗯,你小子知道回来了?来办事儿么?”
应与将看着他爸手里的鸟笼,老爷子似乎也没有要把鸟儿放下来跟大儿子好好谈谈心的意思。
他抿紧了嘴唇,看着应坤,说:“回家看看。”
应坤觉得大儿子回来应该就是来找小儿子的,便说:“小二那个小京油子在楼上睡觉呢……”
应与将一想着弟弟也在,叹一口气,特认真地看着他爸,说:“爸,我有事儿跟您谈。”
“行,坐下谈。”
一年到头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应坤这七八月份在家里被小儿子吵得头疼,见着这稳重到令人疏远的大儿子,反而稀罕了些,继续说:“对了,中午有安排没?”
应与将愣了一下,以为他爸要让他陪着吃饭,点了点头说:“有。”
应坤满意地点点头:“行,方家闺女前几天朝我打听了你,今儿个中午有空就去跟人家吃吃饭……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成天成天没个溜儿的!”
一听这话,应与将再也憋不住了,看了一圈儿这周围。
他爸的龙头拐杖,海黄紫油梨料的,这会儿放在沙发边上,斜斜地靠着。
应坤腰板硬朗得很,只是这文化底蕴重的城市里边儿长大的人,难免有些这种小癖好,就爱玩儿这些物件,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更是稀罕得很……
“爸,我这次回北京,”
深吸一口气,应与将的声音坚定有力:“就是想跟您说,我有对象了。”
应坤一笑,褐色的眼深凹着,难得撇去了往日严厉的神色,正把手上的鸟笼放下,又听大儿子继续说:“是成都的。”
从应家上几代的思维来看,他们这种土生土长的北京本地人,基本都想找北京本地的儿媳妇,特别是还要城区内的,几环外的都不要,没说非要豪门,但如果是家世显赫的,当然更好。
应坤愣了一下,想想这大儿子总算愿意往家里带对象,那也不错,还管她是哪儿的人呢,连忙说:“都成,你乐意就……”
还没等他爸说完,应与将大着胆子断了一回他爸的话。
“是个男人。”
四个字,咬字特别清楚,听得应坤一愣。
他知道现在不少年轻人喜欢男女通吃,玩儿也玩儿得乱,以前大儿子在外面的相好他也多少知道几个,但没见着过大儿子往家里介绍的……
应坤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问道:“不是玩儿玩儿?”
“认真的。”
语毕,应与将站直了身子,脚下更稳了些,咬牙道:“我很爱他。”
那天早上,应与臣才醒,悄悄地听着楼下的动静,然后没一会儿,他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翻下来冲下楼的!
他先跑到客厅挑空的围栏那儿往下看了,再从楼梯那儿一步三阶梯地下来,挂在楼梯扶手上,都快直接摔下来。
我靠,这什么剧情啊!不是分手了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应坤提了那根沙发边儿上靠着的龙头拐杖,发了狠似的往他哥身上招呼,一棍子横着打到膝盖窝里,打得他哥直接跪了下去。
家里这仿古砖做的地板跪上去又疼又硬,应小二不是没跪过,看他哥一膝盖往上跪,震得他心口一疼!
这还没反应过来,又看他爸一棍子打上他哥肩膀,都听得到风声……
应小二终于站不住了,差点儿直接从围栏上翻下来。
“哥!”
这大夏天的,穿得又少,他爸那拐子他能不知道份量吗,跟惊堂木似的,这都五六棍了!
遇到这情景,他完全慌了,不知道喊他哥还是喊他爸,从他记事开始,应坤就没怎么管过他哥的,唯一一次他哥挨揍,都是那一年在北京多少多少环上,飙车撞了……
应与将从小就听话,但是冷冷冰冰的,除了弟弟,跟家里人其他都走得不是特别近,也不爱笑。
应家上下,不管换哪个长辈,都更喜欢当弟弟的,这人一大了家里更管不着的,前几年他哥在北京城里翻跟斗,惹多大的事儿,他爸都没眨一下眼的!
他从楼梯上几乎滚下来,这么大动静,惹得应与将一边喘气一边往楼上看,看到应小二就喊:“应与臣!”
应与将肩膀都不捂,刚才背上挨了一下,仍然如山一般跪在那儿,硬撑着跪得笔直,说出的话也是沙哑了:“站那儿别动。”
被他哥教训那么多年,这么一嗓子,雷霆震怒,喊得应小二动都不敢动了,跟被施了法似的定在原处,看着不说话光打人的应坤,急赤白脸的,支支吾吾道:“我……哥……爸,您别打我哥!”
应与将脸色发白,命令道:“上楼。”
应小二胆子大了,觉着这么打下去怕给他哥打出毛病,壮着胆子吼:“爸,我嫂……不对,那那那个男的,您肯定认识,他对我哥特别好,还救过我哥的命……”
这话还没说完,应坤看着一直背对着窗户的大儿子,突然转过了头去看楼梯上挂着的小儿子。
晨间的阳光透过应家宅子大客厅的落地窗,在应与将脸上投下一片儿阴影,他闭了闭眼,说:“应与臣,滚上去。”
这声音压得特别低沉,其中的威慑力应小二根本抵抗不了。
应小二急得跳脚,看他爸又一棍子打上去,打得应与将半边身子都偏了一下,兄弟连心,这像打在他自己身上似的:“哥,你为个什么啊!不是都分手了吗!你真急死我了!”
应坤停了那拐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应与将,语调里听不出态度,“分手了?”
低垂着头,应与将背挺得直,说:“没分。”
话刚说完,应坤手抬起来,眼看着这一拐杖就要扇到应与将脖子上了,本来还在楼梯边儿挂着的应小二飞扑过来:“爸!”
他抱住应坤的龙头拐杖,眼泪彻底飙出来了,大喊:“您别打我哥了!”
应坤顿了一下,也没闲着,一棍抽出来往应与臣背上招呼了一下,打得应与臣“嗷”地一叫唤,应与将眼皮一跳,伸手抓了他爸的拐杖。
父子仨人就这么在应家客厅里这么对峙着。
应与将看着他爸脸色由红变白,气得直粗喘,瞪着一双深凹的眼,问他:“你不打算找姑娘了?”
应与将说:“不打算。”
应坤憋着一口气,看得应小二连忙爬起来给他爸顺背。
那日,应坤看应与将的眼神,万分复杂。
这个儿子他从小到大没怎么管过,这小孩儿从小不讨喜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是自己年轻那会儿家大业大却是忙得团团转,但还好大儿子争气也不麻烦……
万万没想到,这没管过,收不住,就是真正没收住。
当天晚上,应与将没回家,在北京国贸桥那边开了个房间。
应小二拎着一大个医药箱,带着他姨,往酒店里走。
房间门都没关,他们一进房间,就看到应与将掀起了上半身的衣服,咬着纱布在往身上抹药。
他姨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一边打热水一边哭。
应与将知道,他全家的长辈,就他姨比较疼他,便低声劝了几句,把胳膊撩起来,眉眼之间的冷峻稍微柔和了点。
从颐和园那边过来,一路上应小二都在跟他姨说贺情,说贺情对他哥多好,对他多好,他哥对贺情多好,后边儿干脆把跟贺情打架的事儿全说了,惹得他姨特好奇,这小孩儿长什么样啊?
应小二炫耀似的把贺情照片儿翻出来给他姨看,俊吧,武侯区第二俊!
他姨说真俊啊这孩子,然后又问,那第一俊呢?
应小二笑嘻嘻地逗他姨,耍贫嘴,说,我呗……
他姨把这事儿跟应与将说的时候,应与将冷笑一声,挑眉看着应小二,不说话。
后者被盯得毛骨悚然。
应小二挠挠头,笑道:“我,我开玩笑嘛……”
上药上到最后,应与将干脆把上身短袖脱了,满身的淤青红痕,背上有,肩膀上有,全是条棍状的,有些肿起来,他姨的药一抹上去,疼得应与将咬紧了牙关,额间冷汗涔涔,吭也不吭一声。
药上完了,他也没法睡觉,只得坐着,半靠在沙发上刷朋友圈。
他看到风堂发了条小视频,里边儿是在卡拉OK里的酒局,镜头摇晃得厉害,旁边有个明晃晃的白净胳膊,手腕上戴着块不贵的表,修长的手指握着话筒,视频的背景也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男声……
“常常望愿你决定,共我相伴活出生命。”
他再一刷新,风堂又发了一条,里边儿贺情的嗓已吼得有点儿哑了,一听又是喝醉了的音色。
“祈求望命里注定,就算几多风雨劲,准许这个我,共你于今生……”
“恋得高兴……”
最后一句似乎是嘶吼出来的,情意绵绵,饱含深沉与真挚,反倒赢得满堂喝彩。
应与将看了一下今天的日期。
分手第十二天。
①京油子:旧指北京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轻浮油滑的人,现多指谙熟北京地区人情世故,办事机灵的北京年轻人。
②没溜儿:不着边际,没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