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消失三四个月的温敏陪同温玉一齐出现,大太二太的焦点自然落到温敏身上,只不过大太是搂住她呼天抢地心痛心酸,二太则是极尽所能抛出最刻薄字眼,要在大太与温敏身上撕出千百道伤疤才罢休。
假使没落的温家要举行一场言语刻薄大赛,二太并不能稳操胜券,不要忘了,家中还有三太尤美贤这匹黑马。
任它是一千块两千块的粉底,也遮不住皮下流失的青春,她干瘪,枯萎,却还在苦苦挣扎。
倚在门上,鄙夷着温玉这一身不入流打扮,鼻孔里哼哼,“怎么?我们家两位小姐今晚一起赴约?是‘外卖’还是‘点单’?玩双飞是不是要加倍?恭喜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呀温小姐。”眉上扬,嘴上翘,长长黑色眼线在眼角耀武扬威。
温玉对尤美贤,从没有孝心这类特殊感情,她迎面,直直顶回去,“什么人什么价妈咪不是最清楚?妈咪十七岁就去白天鹅酒店敲富商房门,应当大有经验,不如今晚就做演讲,讲你三十年苦心造诣…………”上前,逼近尤美贤羞愤难当的脸孔,压低声说:“近来那位先生称呼你‘东方小美人’?别惊讶,我在电话里都听到,再说你日日穿旗袍花枝招展出门,谁猜不到呢?只是妈咪都快四十岁,还信这些鬼话?那位是留港英国佬?更不可信。不要到时又给我添一个金发碧眼小妹才知道后悔啊,三太——”
尤美贤这一次并不比从前好对付,或者是女人一旦幻想出了爱情——不管是真是假,都能变得骄傲自负,如同信仰耶稣一样相信且仰望着她的男人,尤美贤笃信,“查理他——绝不会骗我,他对我,每一个字都真。怎样?你嫉妒还是痛恨?怕我扔下你们姐弟不管?不必担心,我一定会丢掉你,你这个瘟神、扫帚星。”朱红色指甲戳着温玉细瘦肩胛骨,尤美贤得意起来,梅开二度,枯木逢春,多么令人惊喜,令人期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带我回曼彻斯特城定居,你呢,就陪着大太二太在这座鬼屋里慢慢熬吧…………”
她眼神轻蔑,仿佛真金白银已到手,她转过身又是英国贵太太,总算完成儿时梦想。
钱钱钱,更多的钱,花不完的钱,远离贫困远离艰辛,这就是她最简单最质朴的梦。
温玉对尤美贤,早已无心可伤,“届时请你一定不要告诉我任何消息,免得大太以为我和你串通,谋她家产。今夜好梦,三太。”
“到时候不要后悔!”
既然毫无感情,又何必生气?
温玉摆摆手,也去做梦,梦一笔飞来横财,一个温柔王子相爱,一场盛大豪华婚礼,最后呢?不必作家来写,她自己都猜得出,最后是泡沫破灭,王子变肥猪,公主成泼妇,婚姻似核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暑假空闲,温玉的主要职责变为照料福仔饮食起居,安抚他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暴怒与厮打。她正经历着可怕的家庭暴力,只不过无地诉求,男与女家庭地位悬殊巨大,即使福仔只有三岁小孩智商,也贵重过温玉——她迟早要去给别家做牛做马奉献一生。
也许是受尤美贤潜移默化影响,温玉心中对福仔,多多少少有愧疚不忍,不然不会忍受到现在。只是这些许愧疚与不忍能撑多久,经过多少风浪,她并不清楚,或者说,温玉并不了解自己。
这期间温广海被高利贷追债,卖掉家中仅剩的一辆雪弗兰汽车,自此连大太出门都要提前叫车,尤美贤想再借口打牌,私会情人机会渺茫。
热恋中的男女哪里等得?鹊桥相会恨不能天天上演。哪怕到了四十岁,男女碰面,仍旧是**抵死缠绵老一套。
猫爪子挠心,尤美贤坐立难安,冥思苦想求佛拜神三五日,终于找到借口出门。好不容易到暑假,她要带一对子女去游乐场增进感情,加深了解。带上温玉,不过是方便她消失时,有人照料定时炸弹一样不定时爆发的福仔。
温玉原本不愿去,但架不住尤美贤威逼利诱,她答应温玉,抽空带她回乡,探望外公外婆,这已是最诱人奖赏。温玉没有办法拒绝。
三四十如狼似虎的年纪,也怪不得尤美贤一下车就落跑,实在是欲*火焚身难自愈。留下温玉牵住庞然大物一般的福仔站在树下等摩天轮转过一圈回到原点。
才到她膝盖高的小男孩追蝴蝶追得跌倒,趴在地上大哭。只在这一秒,温玉对福仔只有这一秒的松懈,她蹲下*身去扶哭泣的小男生,一转头福仔已追着个飘浮的红气球奔跑。
温玉抬脚便追,追出游乐场大门,又追过一条街,福仔不懂红绿灯,细长狭小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飞行的气球,红色是他的指引,指引他奔向极乐地。
“福仔……福仔停下…………拜托,拜托拦住我弟弟…………”
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温玉没有机会向前,只能眼睁睁看着福仔消失在汹涌人潮中。
福仔丢了,温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命根子活宝贝在温玉身边走丢。
温玉被温广海绑起来用藤条猛抽,温广海老当益壮,这些年多少不顺心都要发泄在此刻,藤条抽断两根,有什么关系,拿鸡毛掸子继续,一面抽打一面教训,什么什么粗口都扔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温玉脸上、心上。
饭厅一束惨白的光直直落在头顶,照出她被扇到红肿的面颊,流着血的嘴角,以及藤条割破皮肤的痕迹。
大太在一旁添油加醋,恨不得温广海就此抽死了温玉,也让家中少一副碗筷少一份花销,二太拉着五姐温晴坐在客厅沙发上嗑瓜子看大戏,尤美贤做贼心虚,怕温玉为求自保,揭发她红杏出墙丑闻,暗暗决定要在老爷面前大义灭亲,摘清自己,于是说话比大太更恶毒可怕,人说虎毒不食子,她却要撺掇温广海往死里抽,最好抽死温玉杀人灭口。
一家人中,居然只有袁碧云肯开口劝一句,“再怎么说,温玉也是亲生女,哪有这样打到皮开肉绽还不罢手的?”
温妍哭着去抓温广海手上掉成秃毛鸡的掸子,孤零零几根毛上还沾着温玉的血。“爹地——阿玉不是有心的,阿玉也不想的…………福仔走丢了,大家都难过,你再打阿玉,就是打死她,福仔也一样回不来…………”
温广海还未答话,尤美贤就在一旁冷嘲热讽,字字刺心,“谁知她是不是故意?一出生就带衰,害得我一辈子都不好过…………”
“阿妈!”温妍从来好脾气,这下也忍不住出声喝止尤美贤。
温玉缓缓抬头,扯着嘴角撕裂伤,这类时刻居然还能牵扯出一个讥讽笑容,嘲笑诸位太太小姐恶心面孔,“三太放心,我死之前一定抱住你,来世我与你再做母女,看谁斗得过谁。”
尤美贤气到发抖,指着温玉,你你你你个半天,突然胆怯,不敢再多说。
温玉道:“三太,到今天,我对你算仁至义尽,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又无奈,又心酸。
但尤美贤不领情,打完不算,要关她在阴冷潮湿地下室,让她自生自灭。
一家人吵吵嚷嚷,一刻不休,唯独没有人肯出门去找一找福仔。连亲生母都认为,报过警,找不找得到,责任都推给警察,她们凭什么冒着烈日酷暑出门寻人?紫外线光最伤皮肤,黑斑、老化、皱纹都因此而起,是洪水猛兽致命病毒,不如睡在家听广播看电视,等警察拨电话来告知家属。
温玉蜷缩在一张旧沙发上,房顶灯也没有一盏,昏昏暗暗杀人暗房。
只有温妍拿一张旧毛毯,一杯热水来,碰一碰温玉额头,烧得滚烫,人也糊涂,回到十二岁前,攥住温妍的手喊外婆。
温玉隐隐约约听见耳边有人低泣,手足无措,无法可想的悲哀,她最烦这类软弱无力的哭泣声,代表着低头认输、跪地求饶。她倔强如牛,铁石心肠。
她怀念的是在西江无拘无束没心没肺的生活,外婆温柔,外公寡言,但她深深被爱包围。对人对事,温玉心中清楚明晰。
一眨眼镜头闪回。
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水经由吊瓶渗透进身体里。温玉仍有些发冷,在雪白病床上蜷缩成小小的团,柔软的长发服帖在耳边,睡梦中恬静安详,如此的不设防,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低下头,在她微蹙的眉心中落下轻轻一个吻,如同翎羽落进云层,酥而痒。
她便醒来。
一如王子吻醒睡美人。只不过陆显是堕落帝国中杀人的斗士,温玉是满身狼藉一无所有的穷苦少女,故事颠覆,反差极大。
陆显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以大篇章浮华字句描述相思之苦,而是道歉,“对不起,我把你老豆打得断骨,叫白车接走。”没半点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