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陆显之死

戚美珍借用人力,暴力胁迫,押送眼中钉温玉,进入城市沾灰角落。

一座盘根错节如老树的旧楼,一层楼左左右右隔出三十几间房,一百几十米跑道一样长的走廊,半点自然光抢不到,大白天开路灯,衬托阿公阿婆门口虔诚供奉,敬神拜佛,或是一只缺口的碗,烧元宝蜡烛、香灰纸钱赠先人。

八个音的潮州话,口音老得要作古,八十几岁老妪口中念念有词,“阿生阿光,你两个下辈子投好胎,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不要如今世,跟住个衰鬼大佬混,被斩断头扔下海,尸骨都找不到——”

一旁穿睡衣的中年女人插嘴,“那还不好?省一笔收尸钱啦。”

望见戚美珍,一位位惊住收声,一个怨愤眼神都不敢有,通通转过脸,喊家中细佬上楼吃饭。

b座1109,铁门上绿漆斑驳,锈迹点点。

戚美珍手下光头擦鞋仔一马当先,抓起钥匙推开门。

毫无预兆地,惨淡日光从窗口倾泻而下,逼得你闭眼。等一秒,屋内却是截然不同世界,玄关内两双鞋横摆眼前,走道通向空荡荡客厅,窗帘被高楼风吹上天花板。卧室也只得一张床,一只枕,浅灰色床单洗得发白,轻嗅时,空气中似乎残留着洗衣粉廉价香气。

温玉无论如何,不能将这间屋同它的所有人建立任何联系。

神龛上供奉的仍是忠义两全关二爷,没有牌位也不见骨灰坛。陆显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恨不能日日上头版头条,死了却如此无声无息,半点痕迹不留。

谁会在深夜将他缅怀?

戚美珍也不过是上一炷香,叫他安息,死便死,地底下少生事,免得拖累活人。

她转过脸,换上高高姿态对温玉。

“你也算跟过他一场,好好丑丑,应当给敬他一炷香。”

一炷香递到温玉手上,扑扑簌簌香灰往下掉,三十块买一袋?价廉物美。识时务者为俊杰,身边四五人看住她,温玉不语,接过来向关二爷求庇护。

敬过先人,便轮到生者角力。根本不必温玉开口问话,戚美珍习惯主导,尤其在后生小辈、情敌对手面前,绝对主导绝对压迫,她自认为还未过招已得胜利。

女人有时傻得可爱。

戚美珍面向窗外惨淡光景——属于贫民区的庸碌挣扎,或回想或缅怀,一句话拆两段,说难不难。“劝他也不听,一意孤行,为一个‘话事人’假名号,拼掉一条命。死就死,尸骨也无人收,今晚不知随风浪飘到哪里,被鱼虾吃成什么样。讲真话,飘回西江也好,勉勉强强算落叶归根,回去同他死鬼老爸合家团聚。”

温玉不接话,她便继续说下去。“捡来的对他再好一样没感情,比不上亲生子。他要踢走秦子山拿下龙兴,秦四爷怎么肯袖手旁观?叫他去杀龙根叔,明知是陷阱,为得秦四爷一句话,他交代完后事闷头去送死!吃错药,没大脑,混到这一步还学后生仔同人讲义气,要报恩,一命抵一命。同去的只有大飞被人斩断手脚扔回来传话,其余都死透。”

隔壁家小朋友期中考被评“不合格”,缩缩瑟瑟敲家门,被阿爸阿妈混合双打,刀枪剑戟都用尽,放胆叫,放声哭,哭声响亮,撕开密密麻麻蜂房蚁巢一般林立的房间,引人猜测,是否是一九九九世界末日提前到达。

高山陷落,海水倒灌。

现实大陆寸寸割裂,承载多少惊声尖叫的小人,轰然一声坠入地心。

三万度高温烧灼,火焰过处,一切的一切毁灭殆尽。

“他…………真的死了吗…………”捏住冥钱的手冷汗涔涔,温玉跪坐在火盆边,抬头仰望申请倨傲的戚美珍,心有迟疑。

戚美珍今日不带妆,少去许多嚣张自傲,垫肩收身西装大约好几天未更换,看得出明显褶痕。

“他枪法准过飞虎队,点三八手枪五十米外一枪命中眉心。秦四爷教他的本事,死前也要收回去。棒球棍敲右手,一根骨砸得粉碎,手还有没有都不晓得,大飞说只看见他痛得晕过去,再醒来,粗壮手臂软得像一团面,挂在肩膀,飘来荡去没半点知觉。”

耳边似乎回响着骨头被砸碎时咔嚓咔嚓刺耳声音,那么痛,痛到额上青筋爆裂,上下牙齿咬合,舌尖浸透血液的苦,撕心裂肺片段如同黑白电影回放,默片上映,一张一张胶片闪过,勾画属于陆显的壮烈人生。

没有人能阻止,一颗星的陨落,一个男人的自我毁灭。

戚美珍说:“子弹穿过心脏,五个人都被扔进海里,你说他有几分可能死里逃生?独臂大侠负伤游过警戒区?不淹死也被对岸小兵乱枪射死。”

温玉垂下眼睑,喃喃自语,“潜意识里我总认为,他这样的人不会有死的一天,至少不会让我得知他任何坏消息。”

他是一棵蓬勃茂盛的树,一头凶猛矫健的兽,仿佛永远不会有软弱狼狈时刻。

但她忘记,现实又不是武侠剧,男主角走衰运跌进山谷,吃蛇胆得秘籍,再出山天下无敌。

那晚他醉醺醺离开,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保证,“等我做话事人,再娶你当龙兴大嫂。”音节在记忆中褪色,最终细不可闻。

温玉沉默着,找不到恰当表情,恰当语句,面对前所未有困境。

请求上帝为这嘈杂世界按下静音,令她可有三分钟时间清理乱麻一般纷繁思绪,关于陆显,关于相遇,关于结束。

关于一段戛然而止的出轨际遇。

“为名为利,为义气为女人,他坏事做尽,风光过也落魄过,这二十几年不算白过。我只是猜,他或许想见你最后一面,毕竟你与他最热烈最新鲜时段未过,我带你来,算全他遗愿。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好像看怪物。”

她指尖鲜红指甲久未打理,已成老旧斑驳墙皮。她看温玉,忽然间发笑,乐不可支。难挨肌肉牵扯,不可避免地显现出嘴角与眼尾细长如丝的皱纹,时光一笔一划写女人年龄。

温玉轻声道:“你恨我……至少是厌恶…………”

戚美珍摆摆手,至少表面豁达,“人都死透,我对你秉持哪一种心态都没意义。你还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有些男人注定不属于你,准确说,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他死了干净,对我也算解脱。我得不到,也没有人得到,大家都失败,想发火都无处发。”

引起争端的标的物消失,曾经的宿敌是否就能握手言和。温玉对此不敢尽信,“无论如何,我应当多谢你。”

“你谢我什么?该多谢我的是陆显不是你。你三两重的感谢,我没时间受领。”

离开之前,她悄声同或许漂浮或许沉底的陆显说,她信他事事无敌,百无禁忌,绝不肯轻易死去。

因为他与她可归类于同一种人,他们对生活的执念,命运的坚持,撑起脆弱的脊骨,永不服输。

电视台主播评论,这个冬天将异常温暖,因臭氧层漏洞,太阳辐射增强,全球气候都在跟随南极冰盖而变化,本港亦不能免俗。

橱窗内早早展出的冬衣卖不出价,又被店员束之高阁,等候季末低价出清。

谁也没有想过这一天会发生些什么,或许连日期都记不得,女孩子们照旧上学放学,追逐打闹,青春洋溢在此处,也即将在此处骤然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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