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那女人体态惊人,浑身上下加加减减绝不超过一百磅,可怕的是一只硕大滚圆的肚就占去三分之一体重。远远走来,你似乎都不晓得她眉眼外貌,只看得见那只肚皮,怪物一般在眼底张牙舞爪叫嚣。
阿婆讲的对,四十岁的女人要怀孕生仔就是老蚌生珠,闲来无事自己找死,驼住个球去阎王殿兜一圈,鬼门关回来,还有没有半条命要细算。
她的名字是凤英还是淑慧?通通没意义,也没人去深究。她将她一生——她的骨与血,爱与恨都奉献给一个镇日吵闹、不得安宁的家,丈夫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尖叫咒骂,将是一般要吸干她最后一滴血才罢休,至于她曾经姓名,她曾经鲜花朝阳一般灿烂过的人生,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早已模糊了面貌,消弭了梦想。
满头枯黄的发,一脸密密麻麻的斑,终日浸泡在洗涤剂中的双手是一层层割裂的铁皮,多摸一下脸蛋细佬都要同她吵架,她从此被称为”师奶“、“黄脸婆”、或是“老妻”。
每一个字都写不完厌恶之情,如同他嫌她枯萎无趣似干尸,从来只会往床上一躺,叉开腿闭上眼,头发里散发着隔夜饭令人作呕气味,乳*房干瘪,阴*道松弛,连装模作样叫一声都不会,摸她不如摸自己。
他惊异于老妻不屈不挠求生欲,这样糟糕且悲哀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为什么不及时醒悟,最好效仿报纸社会版头条,抱住家中多动症神经质的一儿一女,从三十八楼一跃而下,除却巨额保险赔偿,其余什么都不要留给他。
没错没错,四十岁的女人就是隔夜饭,早应该被倒进垃圾桶。
而四十岁的男人呢,他们黄金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一表人才,满腹才华,为何要同恶鬼一般的妻小纠缠半生?
不,不能再浪费时间。
但是谁借她天大胆,令她敢挺个大肚在校内示威?他向后看就明白,是妻子手帕交,闺中密友细红——涂深红色口红,血盆大嘴会吃人,踩三寸高跟鞋,大拇指外翻,皮屑碎碎掉,庸俗可恶!
老妻先他一步在人群中找到珊妮,仿佛一对老友相见,他笨拙愚蠢的妻瞬时泪如雨下,挺个大肚向小小珊妮下跪磕头,求她高抬贵手,放过她与她肚里小bb,立时抓住市民眼球,他们围观丑闻的兴趣居然大过百货商店年末折扣,自发自主一圈圈围住当事人,还有人打电话给新闻台,快来快来,旷日女高大门口新闻直播。
摩拳擦掌,两眼发光,蓄势待发。
袁珊妮被围在当中,几百双眼睛都落在她脸上,可怜她苦苦支撑,她的博达,她的爱人为何还不出现。
“你是谁?突然跑来发什么神经?我根本不认识你!”
老妻弯一弯腰,硕大个肚皮便顶住冷冰冰水泥地,要磕头也艰难,哪个女人对她不同情?谁都有老的一日。“我知道你叫珊妮,才过十七岁生日,青春活泼,热情可爱。更见过他写给你一本一本情诗,写你们相遇相恋,床上风流,第一次在哪里,流血流泪,是否尽兴,下一次又要用什么姿势,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报告书一样详尽。珊妮你看,我已老,你却这样年轻漂亮,等将来有大把男生等你挑,我却只得博达一个,还有肚里这个仔,还未出世你就要让他没有爹地?不管大人如何错,他是无辜的呀——”
袁珊妮嘴唇发抖,面色惨白。
接下来她还要如何催眠自己,还能如何欺骗自己?
同细红交换眼神,老妻便捧住大肚跪倒在袁珊妮脚边,一抬头满脸泪,向身旁围观人群展示着糟糠之妻被弃时最经典姿态。“我求求你看在我肚里这个还未出世,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母子,放过我们一家人,二十几风风雨雨年我们都手挽手走过来,太不易。珊妮小姐,求你放过我们美美满满一个家。我给你磕头,谢你大恩——”
咚咚咚,额头撞地板,半点不含糊。听得人耳膜低震,心也后怕。
袁珊妮被逼到角落,面对路人与同学指指点点不屑鄙夷,她也要为自己鸣冤叫屈,分明是真心相爱,怎么会变成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她不忿,甩开老妻枯槁干裂的手,“哭哭啼啼求同情?看多肥皂剧?求你换一套演法。他早已经不爱你,你又何必霸住他拖死他?拼拼凑凑一个家不如早散,大家都解脱。你看你自己,老得令人作呕,还敢要求男人爱你?求求你拿张镜子照照自己,早早让位,成全我们。”顿一顿见无人响应,她心虚,补充口号,“我对他是真心的!我们真心相爱,我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成全我与博达?”
为什么港姐头名不是蔡少芬而是郭蔼明?为什么今年冬天热得让人烦闷?为什么真心相爱却要遭路人鄙夷?为什么她爱的人始终不肯出现?
多少个为什么,社会学教授绞尽脑汁也无法解答。
细红终于忍不住出手,九阴白骨爪连同锁喉功,女人打架无非如此,抓住长发拉扯头皮,刀锋一样的指甲划花小妖精最得意一张脸,mrs.yang好心来劝架,登时被骂回去,“贱人!狐狸精!旷日女高教出来的学生不知羞,脱光衣服勾引有妇之夫,老师也一样,全校都是鸡,自甘堕落!”连mrs.yang也一起打,平日严肃可怕的mrs.yang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细红面前瞬时渺小,气势全消,只敢用身体护住袁珊妮,忍痛时劝几句“有话好好讲,不要再打了”,如此而已。
到这时,温玉同蔡静怡才从密密实实人墙中挤出来,蔡静怡制住发疯的细红,温玉拖走哭到哽咽的袁珊妮,三十分钟后警察记者都赶来,袁珊妮脸上布满指甲抓出的细小伤痕,眼泪烫过伤口,疼痛越发深刻。这疼痛是属于她的青春记忆,讲述真爱无敌。
袁珊妮父母家姐闻讯而来,父亲是本港专司离婚案件袁大状,母亲做富太太保养得宜,家姐念中文大学研究莎士比亚,气质出尘。全家人无一相信,袁珊妮去沾染同有妇之夫,惹大婆上门打人。
无奈袁德邦可在法庭言辞激烈将对方律师逼得哑口无言,却要为了女儿,被细红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袁太太只顾抱着女儿哭,恨她老师不要脸,又责怪旷日女高管理不严,总之宝贝女最委屈最可怜。
事情闹到这一步,谁都不轻松。
只是博达老师呢?谁见他踪影?
袁德邦站在医院小树下抽完一包烟,体味所谓一夜愁白头,下决心,移民加拿大的计划势必提前,为隔断小女儿同师生恋丑闻联系。
意料之中,袁珊妮申请退学,书本仍留在教室内,人却已失去联系。
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点预兆没有。
温玉越发沉默,沉默地诵读着英文课本,发泄一般低头做习题。上一周结束课后补习,看报纸上写,开盘股市暴跌,宏鑫大厦三十六楼又有人闭眼向下跳,户主只好将通向天台的门封死,不给任何人再造新闻机会。
宏鑫大厦坍塌或重建,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转而看温家,大太心软,卖掉傍身的橡胶厂,去填温广海那个无底洞。家中低气压,日子越来越难过,人人战战兢兢等待最后审判,不如家破人亡大家轻松。
自然而然,未有人有空去记温玉生日,她叫阿珊煮一碗寿面,同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就算迈入十七岁,亲爱的温玉,寿星公,祝你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话音落地,便有财神爷上门。
徐千在忠烈祠巴士站递给她一只粉红色hellokitty玩偶,叼着烟说:“d哥去之前吩咐我,他活着回来就算没听过,他不幸被人斩死,就送这只玩偶给你。”
hellokitty超重,沉甸甸趁手。
徐千多说一句,“生日快乐。”
温玉将玩偶抱在胸前,淡淡点头道:“多谢。”
“你珍重。”
“你也是——”
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转身即忘。
hellokitty肚子里塞满千元大钞。这算什么?家属抚恤金还是遗赠?
陆显陆显,或许已随海浪飘远。
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雨落尽,袁珊妮的故事也终于落下帷幕。
少女的爱情壮烈凄然,她站在世界对立面反抗人生。但老男人已猥琐世故,习惯于怯弱窝囊。她逼他一起,狭窄尼桑车内烧炭自杀,但男人留恋人生,挣扎中回想,家中还有贤妻幼子,大好前程,他吃错药陪小妹妹为情自杀?
拼最后一丝力推开车门求救,袁珊妮却已满脸青紫,香消玉殒。
重击之下,袁太太彻底崩溃,袁先生还在灵堂苦苦支撑,面对吊唁人群或同情或鄙夷的脸孔,恍然如梦。
而博达老师呢?他有妻有子,家庭美满。老妻虽老,但好在还有完整生*殖*器,将就一点随便用用也好。全市人都责骂他也无所谓,反正老妻不会离开他,博达先生养好身体,又可以换一座城市,换一份工作,装一装文学优雅,成熟体贴,学校里十几二十岁后生仔怎么抢得过他?还可以找嫩得滴水的学生妹下手,不过这一次要小心,避开袁珊妮这样扎手的“痴女”。
爱情故事,千万年如一,没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