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之下,尤金站在角斗场上,满身的血污在逐渐变成痂块,连睫毛都要无法眨动。在身周爆发的欢呼声中,他把似乎要浆死在自己身上的上衣从胸膛上扯开了一些,默默地等着六十四人的名单公布完。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也不在意,唯有在一位年轻女孩的名字和照片出现时,他的表情微微地变了变。
薇诺娜·诺尔斯,十八岁。
看到这个名字,尤金皱了皱眉,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声:“这家人是疯了吗……”
诺尔斯——这是全联盟唯一一位女将军的姓氏。在二十七年前,一位来自于偏远矿星的姑娘来到了角斗场,许下了她要做联盟将军的愿望。
她成功了,并且作为角斗史上第一个女性胜者被写进了历史。近三十年后的今天,她是别人口中的“北夫人”,巨舰女武神号的主人,联盟之矛的所指,三将军中的“女将”。
帕特丽夏·诺尔斯。
而这个人,也是尤金之前的直属上司。
在十多年前,尤金还在士官学校上学的时候,女将曾经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带来了训练场,看他们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打得不可开交。
那时只有七岁的女孩躲在女将的大氅后面,想要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北夫人会轻轻的用手指箍住女孩的发顶,强迫她看清眼前的场景。
“薇诺娜,这就是保卫联盟的人要付出的血汗和代价。”
曾经的尤金会为了这种狼性教育感到震惊,不曾想到十多年之后,女将干脆把自己的独生女扔到了角斗场上来。
简直荒谬。
尤金远远地望了望那女孩在场上的方向,再近乎沉重地把视线收了回来。没有任何打探下一轮对手的心思,在选手散场后的第一时间,他便走向了后场的休息室。
……肖还在等他。
路过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宽阔走廊,尤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几小时前曾经和他一同站在这里的人,已经把自己的血肉为饵食,填补给了他们的欲望。
然而自己并不比他们聪明几分,甚至是他们失去了性命的罪魁祸首之一。
迈向前方的脚步愈发地慢了下来,在尤金还未能走到休息室时,他便看见走廊另一头有个高大的人影在快步向他跑来。对方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回响在空洞昏暗的走廊里,透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急切与不安来。
尤金对着来人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疲惫的微笑:“别再靠近了,我身上都是……”
话音未落,血人一般的他便被紧紧抱着了。
这是一个极其用力的拥抱,仿佛要把尤金揉到自己的骨血里。抱着尤金的男人比尤金稍微高了一些,现在把额头抵在了尤金的颈窝,后怕似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那人散散束起的淡金色长发落在尤金满是血迹的的前襟上,让尤金很可惜地“诶”了一声。
“头发和衣服都脏了。”尤金反手抱住了来人的肩膀,声音有些哑,带着些许懒散的,近似于调笑的笑意。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来人的声音低且沉,像是从紧咬着的牙关里泄露出来一般。温热的鼻息落在尤金的侧颈,死死抱着他的手正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对方这样的反应让尤金有点怔怔。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尤金轻轻拍了拍肖的背,安慰似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句话让肖抬起头看着他。生化人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人类无法分析的情绪,让尤金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紧抱着尤金的双臂松开了一些,肖的喉结上下一下,右手从尤金的手臂上滑下去,牵起了尤金那依旧粘腻着的左手。然后他微微地侧了侧头,垂下眼,靠近了尤金的唇边。
那双形状好看的薄唇就在眼前,尤金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把手从肖的手里抽了出来,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太担心了。我都说了我会没事。”
肖一时没有动,半晌才直起身来看着他。
尤金还是笑,对肖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走吧,我身上粘的难受。”
然后他大步地向前走去,并没有回头去看肖的脸。
……
角斗的后场,有专门为预选中胜出选手准备的休息室,现下一共六十四间。每个房间都被可移开的门隔断着,在一对一小组赛开始后,每两个相邻休息室的门会被移开,房间数也会相继减半,只剩下留给幸存者的位置。
尤金在自己的休息室里匆匆地洗干净了头脸和双手,又换了一身带来的衣服。来参加角斗的人大多连自己有没有命活下来都不敢想,有心情带了换洗衣服的,估计也就他一个。
然而尤金充分地吸取了上次角斗的经验,决心让自己更舒服快意一些。现下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休息室不带淋浴间,还该死的禁烟。
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尤金麦色的面庞洗去血污,重新露出本色来。站在他面前的尤金很自然地回到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和角斗场上那个杀人无数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这样的尤金时常让肖感到困惑,但也让他想多靠近一些。
尤金没注意到肖此时的眼神。角斗主办方的助理机器人已经为他送来了之前寄存的终端,现在终端的投影上漂浮着99+的信息通知,来自于他那为数不多的同事和朋友。尤金随手点开了一条,入眼都是令人窒息的感叹号。
发消息的人是和尤金在同一工坊工作的技师,花名叫做“玛丽”。玛丽似乎是在角斗进行的同时疯狂地给尤金发着信——“宝贝你怎么真的去角斗了??!!”“宝贝你回复我一下,你告诉我场上的这个人不是你好吗???”“啊啊啊啊他有刀!”“背后!你背后有人!”“踢他!!咬他啊啊啊”“宝贝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信息越到后面越像是无意义地嚎叫,他似乎都能听到这位变装皇后尖锐得能刺破房顶的声音。
尤金的嘴角不由得泛上一个微笑。从军队退伍后的这些年,他加入了一家工坊做了机械技师。对于他的同事们来说,“尤金去了角斗”这个消息,无异于“那个经常迟到早退,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杆烟枪的技师决定跑去送死了”。
这个消息的惊人程度,让除了大呼小叫的玛丽之外,其他的同事,学徒,甚至老板都发来了信息表示关切。后者是个六十多岁,论年龄足可以当尤金父亲的老头子,在角斗进行过半的时候,他给尤金发来了一句:“孩子,活下来。”
看到这句话,尤金收住了笑容,总觉得喉咙里梗了些什么东西。按了按额角,他长呼了一口气,暂时选择没有回复这一长串的信息。
从通讯录选出约书亚的名字,尤金给对方拨去一个通话。
“结束了,你来接我们一下吧。”尤金对一旁的肖抬手示意了一下,一边拿着终端往外走。
“你跟我说话的态度越来越像是对待司机了,”约书亚在另一端啧了一声,“我这回算是请假来的,没带公职,只能把车停在外围。还烦请您自己动动腿,到左翼的B3层来。”
约书亚是女将亲卫队的校官,和尤金的孽缘能追溯到两人都在士官学校上学的时期。在这回的角斗里,女将的亲卫队负责着安保这一块,如果带上公职,约书亚甚至有权限自由出入角斗场的内场。尤金想了想,觉得对方特地请假这一点很有趣:“等一下,难道你是为了专心看我角斗才请假的?原来我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的吗?”
约书亚一时没能接话,沉默了两秒才骂了一句,“废话那么多,你能不能赶紧滚过来?”
尤金哈哈大笑。
而面对着尤金开怀的笑容,站在尤金身后的肖忽然有了个很奇怪的念头。
——尤金距离他很远。
虽然是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但是现在的尤金,距离他很远。
……
那边尤金和约书亚的通话还在继续,在尤金跨出休息室的时候,约书亚似乎想到了什么,跟他提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会场外面……”
铺天盖地的闪光灯罩照了过来,听到快门声的约书亚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埋伏着很多记者。”
忘了这点了。尤金的面色变了变,顺手结束了通话,拉起肖的手便往陆行车的停车点走。包围他俩的记者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口中的问题不断:“帕尔默先生,关于这一次你的精彩表现……”
“您是否考虑过用其他手段来赢得恋人的生存权……”
“请问您就是传闻中的肖吗?可不可以短暂地占用你一些时间……”
“我是科尔诺瓦‘白塔’报的记者,想问您关于十二年前……”
眼看着尤金要挤开人潮,一位靠近他的记者下意识地拉住了尤金的上衣:“还请您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黑色的T恤下摆随着这个动作被掀起了一些,记者的眼前一闪而过一个嵌在后腰的红色纹身。还没待他细看,被尤金拉着的生化人便迅速地将衣摆又扯了下去。
“不要碰他。”
明明是连人类都称不上的生化人,却在此时散发出了压倒性的震慑感。在大脑运作之前,记者已经先一步的松开了手。
尤金回过头,深深地看了肖一眼,没有说话。
……
角斗场外,陆行车停车点,左翼,b3层。
尤金面无表情地走在肖的身前。看到周围的人少了一些,肖低低地开了口:“我可以解释……”
“回家再说。”尤金没有和他对话的心情。
之前肖在记者面前的反应,证明肖不仅知道他背后那个印记的存在,更证明了肖知道那个印记的意义。
面对这个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肖没有问过他,但也同样不知道如果肖问起了,他应该怎样回答。
这种感觉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差。
赶紧回家吧,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好在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约书亚倚在车边朝他挥手,尤金闭了闭眼睛,把胸口翻涌的情绪按捺了下去。
——在飞行器成为了主流交通手段的今天,旧时的陆行车反而成了奢侈品。能够负担得起它们昂贵造价和修理费用的,多是手握闲钱的贵族。约书亚也并非例外,虽然担任了军职,出身依旧是联邦最有权势的贵族门第之一。
看到尤金朝自己走过来,约书亚原本还想调侃他一下,却在看清尤金的表情之后迅速地闭上了嘴。他很少看到尤金的表情这么差——和尤金多年相处下来,他心知这个人的面无表情代表了他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比这更差一档的,只有某个非常特殊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老老实实地当个司机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找死呢?约书亚乖巧地为尤金拉开了车门。
偏偏在这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哥哥……”
尤金回过了头。
然后约书亚看到尤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看起来温柔,和善,却毫无笑意的微笑。
——完了,约书亚想。
尤金把车门又关上了,转过身面对着来发话人:“……迪德。”
这是迪特里希阿尔宁的昵称。
他是贵族阿尔宁家的家主,尤金同母异父的弟弟。
以及,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