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对于这一击得手,最惊讶的其实是薇诺娜本人。
她先是惊讶于这一击能够击中,而后惊讶于这一刀刺中的地方。
——不是后腰,而是正面的侧腹。
她籍着冲力,是在用跪姿从尤金身侧滑到他身后时送出的刀。她知道尤金的动作极快,但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在这个瞬间完成转身的动作。
难道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但如果他看穿了自己假冒的破绽,为什么偏偏不躲?
几个疑问在瞬间冒头,想明白的那一刹那,单膝跪在地上的薇诺娜连忙看向了尤金的右手——就算上了当也没关系,她还有时间,她还能够躲过尤金这一次的棒击
然而尤金的右手上拿着的赫然是一把匕首,原来右手持着的金属棍已经换到了身后左手上。
这不可能。
少女的眼睛顿时圆睁了。
原来在她以为尤金要攻击她的那个瞬间,那个人只是借着姿势腾出了右手吗?
——假动作,武器换手,掏出匕首,转身,调整被刺中的部位。
所有动作都在一息之间完成。
这是怎样可怕的预判和身体素质。
薇诺娜的头脑有了一瞬的空白。而在她面前,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温度。
那双会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会露出长辈一般眼神的眼睛,在此时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没有表情的修罗视那柄没入他体内的长刀如无物,右手的那柄短匕如迅雷一般袭向了女孩的咽喉。
——我会死。
——我以为你不会对我动手的。
两个想法同时出现在了薇诺娜的脑海里。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惊恐之余,她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已经来不及将砍刀从尤金的身体中抽出来,薇诺娜只能下意识地将刀刃推往对方腹腔的更深处,同时用左手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近乎于徒劳地想要挡上一挡。
她不像尤金那般可以自由地双手持械,这个反应着实慢了半拍。
然而预想中被自己的鲜血溅了满脸的感觉并没有来,袭来的是右后脑强烈的钝痛。
女孩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没有多少人能够用肉眼看清这瞬间发生了什么,但帕特丽夏诺尔斯除外。
观众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尤金调动着全身力气将右手的匕首送了出去。但是女将看到的,是尤金在匕首吻上喉咙的前一秒生生地扭转了身体,将一直放在身后,用左手所持的金属棍甩了出去。
为了保障这一击的速度和强度,尤金故意在右手刺击时将整个人的正面转往了左侧,然后策动了腰腹肩膀,迅速地,爆发式地往反方向发了力。
这是薇诺娜无法预料,无法阻挡,无法承受的一次攻击。
而这么做的代价,是尤金让那把还没入在他身体里的刀,生生地在腹部掏出了一个孩童拳头大小,边缘血红的窟窿。
金属棒和匕首都被尤金松手丢在了地上。他舔了舔嘴唇,右手带着些颤抖,把那柄砍/刀缓慢地从自己身体里拔了出来。
早在尤金弄清楚了女将意图的瞬间,他便给女孩设下了一个小小的局。
对话时念旧的表情,告别时软弱的动作。再见面时不合适宜的祝福,面对战斗时不似以往的态度。不合逻辑的武器选择,和无法招致胜利的防守态势。
这些有意无意的细节,都是为了让薇诺娜坚信,自己没有半点杀她的心思。
而坚信的假设在被推翻的瞬间,正常人都会出现迟疑和破绽。
他也只需要一个破绽。
他不想从一开始就用实力和薇诺娜拼得你死我活,因为他知道这女孩或许宁肯死在他手上都不愿服输。他更不想用感情感化她,因为这对任何一个习惯了战场血腥的战士来说,即滑稽,又小看。
他只想快速的,不节外生枝的,在不杀薇诺娜的前提下,切实地击败她。
他做到了。
——终场的笛声响起,角斗场上方的投影荧幕向观众宣布,主赛场第一轮,由尤金·帕尔默获胜。
而尤金站在场上,想着这场角斗上的所有进展都如他所料,除了一点。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留下的伤口能这么疼。
场边的屏障在缓缓地撤去,尤金抬了抬头,看见了场外群情激动,欢呼不止的观众。然而不知为何,他听不到这些人的声音,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
他的心跳,在越跳越慢*。
肖……
尤金只来得及想到这个名字。
在更多的想法浮现出来之前,他的眼前一黑,双膝已经不由自主地跪往了地面。
他的身体重重地向前倒下,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中流淌出来,正如他快速流逝的生命。
……他倒下之后的那个瞬间,像是个被无限慢放,又消去了声音的蒙太奇片段。
约书亚从场边飞速地跑来,第一个跪在了尤金的身边。他疯狂地朝着通讯仪后的救护班吼叫着,抱着尤金身体的手抖得像是筛子。
玛丽自看台上猛地站起,一手捂着嘴巴,一手伸向尤金的方向,眼泪夺眶而出。
女将面色凝重地站在包厢内,快速地拿起身边的终端,同时联络了交通班和为军队直接服务的急救医院。
迪特里希看着面前的投影屏幕,手上一直未动的红酒杯直直地坠往了地面,砸出艳红色的一片。
……
不,不,不,不。
不可能的。
他不会出事的。
他向我保证过,他不会出事的。
尤金。
我的尤金。
我的……
——一个高大的人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远处的看台上冲向了场内,浅金色的长发在旁人的视野里留下了一道残影。
救护班的机器人刚刚为了尤金做了最基本的止血处理,现在正要将尤金的身体抬往悬浮担架上。约书亚握着尤金垂下的手,此时抬起头,看着肖飞奔而至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都是因为你。”
“放开他的手。”
“我说都是……”
肖大步走到了约书亚的身边,用可怕的力量攥住了约书亚的手臂,逼着他松开了手。
“求求你们快点送他去医院,”肖转过头,竟然是在对那两个机器人讲话:“求求你们。”
约书亚近乎震惊地看着肖。那双无机质的眼睛里似乎带着水光,恳求的声音里满是心碎。两个机器人在确认约书亚没有对病患做出更多的限制后,飞快地带着人离开了,去往总救护站的所在。
在那里,他们会对尤金做进一步的处理,然后连同着交通班,用最快的速度将尤金送往医院。
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约书亚张了张嘴,再看向肖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已经踉跄着跑了出去。
……那是约书亚第一次看到生化人的眼泪。
救护班的仪器和设备把尤金的命续到了医院的手术室。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医生们需要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体里破碎的部分挑拣出来,缝合好能缝合的部分,堵住所有的出血口,让被刀刃搅合过的血肉尽可能的归位。
肖坐在等候室内,衣袖和前襟沾满了血。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坐着,眼泪却不停地从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出来,砸向地面。
他是跟着尤金一起来这里的,以他们口中“恋人”的身份。在飞速行驶的飞行器中,他看着尤金腹部的伤口被透明的薄膜覆住,暴露出来的组织浸在疯狂涌出的血液中。吊起的数个血袋在不断地补充着尤金失去的部分,强行地阻止他死亡的脚步。
而他只能无力地站在一边,正对着尤金紧闭着的双眼,和呼吸面罩下失去了血色的脸庞。当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尤金的指尖,他近乎于心碎的发现,这双总是比自己体温稍高一些的手,此时比他虚假的温度还要冷一些。
肖从未如此害怕或是后悔过。
和他不一样,尤金是个有血有肉,无可替代的生命。这个强大且温柔的人类被许多人所依赖所喜爱着,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为了自己这样的存在赌上性命。
是他太贪心了。他早该阻止他的。
——“我来晚了,是我的错。”
三个多月前的暴雨夜,他被迪特里希如弃犬一般地扔在了尤金的楼下。他的主人忘了跟尤金提前打好招呼,无法和他人联络的肖只能静静地在漫天的雨幕里等了数个小时。到最后,终于有人急急忙忙地向他跑来,将一多半的伞撑到了他的头上。干爽的毛巾落在脸侧,织物下是小心翼翼为他擦拭头发的手。面对着那双带着歉意的金色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于一个太过温柔的梦境。
——“我既然让你来了,就不会再赶你出去。”
他搬进尤金公寓的第一天,尤金为了他和迪特里希在通话中大吵了一架。仿佛看穿了他的顾忌和不安,尤金叫他陪着自己去抽了一根烟。等到他终于放松了,尤金转过身来,很认真地和他承诺了这么一句。肖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却还记得那时对方站在阳台上,抬手引燃烟尾的动作像是捧着一簇火焰。
——“恭喜你。”
看穿了他渴望的尤金默默带他出了城,在无属地的地下黑/市为他办了人类的假身份。等他们从黑/市中出来,尤金一边看着他端详自己的新终端,一边这么对他说。那时正是荒漠中的傍晚,巨大的橙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落下,下缘已经没入了黑色的地平线。尤金站在一片晦暗的紫色里,嘴里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一点微弱的红色火光缀在他的唇角,让肖看清了那个面向自己的微笑。
——“也不是……不可以。”
他变本加厉地索求着尤金的时间和注意力,试图让尤金习惯两个人之间的拥抱,在两人一起出行时状似自然的牵起对方的手。他开始依恋尤金的体温,微笑,陪伴,然后在尤金又一次询问他有没有什么未竟的愿望时,他毫不犹豫地提出,想让尤金当自己的恋人。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尤金脸上出现形似羞赧的神色。男人似乎想掏出怀里的金属烟盒,却失手把东西摔在了地上。弯腰捡起烟盒之后,尤金将手中的东西攥紧了,低着头没有看他,却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拥抱,亲吻,交谈,有的时候争吵。他们去看海,星星,烟花,去满是情侣的集市,然后一起吃一餐饭,在夜里相拥着睡着。
眼泪停不下来。
尤金所给他的一切,都是他最想要的。然而如果这最终的代价是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他宁愿他们当初没有遇见过。
他宁愿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在一片混沌中被生生碾成碎片,也不想面对现下这种可能失去尤金的痛苦。
……求求你让他活下来。不管是谁,求求你让他活下来。
生化人明明没有神,肖却在这一刻学会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