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肖第一个来到了手术室前的等候室,然而担心尤金的必然不止他一个。

只是他没想到,第二个到场的,竟然是迪特里希。

尤金是在许多年前设下的紧急联系人。医院里按照顺位一个个联系过去,第一个人的终端信息显示了“已注销”,只能放弃;第二个人是约书亚,他们却偏偏联系不上——这个人早在之前准备赶来医院时便被女将以“渎职”为名直接掀翻在了地上,在终端被没收之后,正在失魂落魄地继续巡视角斗的赛场。好在第三个人终于接起了通话,院方直接把病危通知下给了他。

赶到医院的迪特里希很少见地穿着常服,金棕色的短发因为奔跑而凌乱着。少了礼服礼帽和手杖的加持,他上去更像是个普通的青年,而不是阿尔宁家那个令人不齿的纨绔。

他起初并没有看见肖。在手术室的门前,迪特里希看着那个显示为“手术中”的标识,双腿一软,竟然跪在了地上。半晌缓过劲来,他的胸膛起伏着,想用还在颤抖着的手扶着自己站起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在他身后,坐在等候室座椅第一排的肖。

肖低着头,没有表情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棕色的皮鞋,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两个人对上视线的那个瞬间,彼此都觉得极其的荒唐。

对于迪特里希来说,肖是他有史以来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他想要定制的生化人从一开始就不是肖的样子,只是因为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他被迫在最后一秒将订单上的要求全部改换了,收到了这么一个替代品都不算的东西。放弃肖的决定他做得很容易,他甚至是带着私心地把人放在了尤金那里,好找到一个借口,让他能够时不时地去看看这位经常会忘了他存在的兄长。

事情会发展成现在的这个地步,远远超出迪特里希最荒谬的想象。

他看着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厌,眼睫下的泪痕偏偏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个无法拥有感情的机械而已,有什么资格为了尤金落泪?

——别开玩笑了。

被迪特里希抓着衣领拽起来的时候,肖没有挣扎。

在看到迪特里希的瞬间,他的身体就背叛了他。他那颗被撕裂的心脏像是被蛊惑一般地快速跳动起来,他的手想要伸出去,试图拥抱眼前的人。他的意识还放在门背后的尤金身上,他程式中的设定却强迫着他看向迪特里希。

简直像是什么恶毒的诅咒。

迪特里希把他拽到了墙边,然后重重地甩到了墙上。这种力气对生化人来说不痛不痒,但是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这具身体几乎是在配合着迪特里希施暴,而他那所谓的自我意识对此束手无策。

“你为什么不去死?”迪特里希的右手扼在了他的脖子上,手指深深地陷入了他颈侧的皮肉里。空下来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击向了肖的上腹。“要不是因为你,他不会出事。”

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然后迪特里希的右手拽着他的长发,将他的脑袋往曲起的膝盖上撞去。

这个过程中,他听清楚了迪特里希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去死吧,你这个垃圾。

——你凭什么让他为了你做到这种程度?

——你根本就不值得。你算什么东西。

——你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能跟他比?

这个过程中,肖滑坐到了地上,一双长腿微微曲起,背贴着墙。迪特里希蹲下来,用右手死死地捏着他的下巴。

“你是怎么骗他的?你可是我的东西,他把你当条狗养都养不熟的。”

这句话让肖突然地抬起了头。他看向迪特里希那双和尤金全然不同的眼睛,抬起一只手,把对方放在他脸上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掰开。

生化人的禁制让他不能伤害迪特里希,但是他在这个限度之内,用了自己能用的最大的力气。

“……我没有选择过你。”肖开了口,声音有些哑。“我从来都没有选择过当你的东西。”

“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不会选你作我的主人。”

“我根本就不想有主人。”

肖一边扶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的身量比迪特里希还高一些,站直了之后看着迪特里希,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说的话我比谁都明白。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值得。我连人类都不是,我根本没法和他比。”

肖惨笑了一下。

“如果我现在消失就能保证尤金平安醒来的话,我会第一个杀了我自己。”

“但是这件事没有谁能保证,所以我不会那么做。”

“我要等着他醒过来。因为我能这么站在这里,是他用命给我换回来的。他觉得我值得。”

“……他觉得我值得。”肖重复了一遍,声音在咬牙切齿中带了一些哽咽,仿佛宁愿尤金没有这么想过。“所以迪特里希,随便你怎么说。”

“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也想做一个人,我也想正大光明地待在他身边。”

“我也……不想,骗他。”

肖的脸上没有什么软弱的表情,一双眼睛却依然红着。迪特里希恨透了他的这种表现,仿佛肖是个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东西,又仿佛真正地对尤金掏出了一颗真心。

然而肖哪来的真心。

一段程式自我欺骗就罢了,偏偏还要在他眼前摆出这样的姿态,实在是恶心。

迪特里希也跟着站直了身体。他想着肖说的那句“他觉得我值得”,忍不住想大笑起来。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觉得我值得,”迪特里希故意用怪异的腔调再次模仿了肖的发言,“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可怜你罢了,你不会当真了吧?”他吸了吸鼻子,仿佛因为这个笑话笑出了眼泪。“你真的以为你们在演什么深情的戏码?”

“没错,他为了你上了角斗场,非常令人感动,非常罗曼蒂克。”迪特里希用手背在肖的脸上拍了拍,“但是你想过吗?他不是只为了你一个人这么做。”

“早在十二年前他就能上角斗场为了一条野狗拼命,你难道以为你是特殊的吗?”迪特里希看着肖:“让我猜猜,他也没有告诉过你他上一次许了什么愿吧?”

“尤金是真的爱惨了那条狗。你呢,肖?他说过他爱你吗?”迪特里希近乎是快意地看着肖脸上的神色细微地变了变。

他猜对了。

他不知道尤金对肖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是他知道尤金的骄傲——如果对方无法回应,有些话尤金一定不会出口。

“一个被同情的玩具而已,不要忘记你的身份。”迪特里希往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只希望尤金能平安地醒来,然后平安地输掉下一场。”

“我等不及见到你被销毁的那一天。”

“我期待着。”

肖没有说话。

“请问帕尔默先生的紧急联络人在吗?”两个人无声对视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有个护士从中走了出来。迪特里希连忙地转过身去,说了一句“我是”,脸色煞白。

“帕尔默先生的状态在术中开始稳定,主刀的医师决定暂时撤回病危的通知。”护士这么说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都虚脱一般地松了一口气。此前肖甚至不知道尤金被下过一次病危的事,后怕让他的牙齿都有些抖,只能默默地咬紧了牙。

“关于日后的治疗手段,因为本人还没有恢复意识,我们这里需要联系人或者亲眷来决定看护和用药的水平……”

“用最好的就可以,我可以预付治疗费用。”迪特里希这么说着,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了腕上的终端。

“感谢您的配合,请跟我来,我们有一些文件需要您的确认和签字。”

迪特里希在临走前转身看了肖一眼。

……你能做什么呢,肖?

你什么都没有,一无是处。

肖看着他离开,然后回到了他之前的座位上,两手交握,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

好疼。

真的好疼。

左边腰腹的一片仿佛烧了起来,烫得他的脑袋都要沸腾。尤金在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金属的房间,而他被人用绳子吊在天花板上,有人正把鲜红的烙铁往他的腰上按。他像是被割了鳞片的活鱼一般疯狂挣扎,空气里还有皮肉烧焦的气味。

那个回忆实在是太过惨痛,让他在意识一片模糊的情况下也想挣扎着醒过来。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尤金看见了白色的灯,白色的天花板,和面前几张熟悉的脸孔。

尤金缓慢地一个个看过来,终于能逐渐的把人认出来——迪特里希。约书亚。玛丽。老厄尔。

这些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嗡嗡地让他听不清。尤金单是转着眼睛在这些人之间看了两遍,已经用掉了这具身体里大部分的力气。

但是还少了一个人。

闭了闭眼睛,尤金忍耐着开口时牵动全身的灼烧感,逼迫自己动了动嘴唇,说了一个音节。

“肖。”

随着玛丽大叫着“他在叫你”,终于有人从房间的角落里走了过来,握着他的手。尤金想睁开眼睛看看对方,眼皮却沉得要命,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轮廓。

他已经没有再出声的力气,只能对着肖的方向动了动嘴唇,然后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没事的。

不止有一个人读出了那个唇语,房间里一阵怔怔的沉默。

在这间病房里,所有人对肖的态度都很尴尬。迪特里希恨他,约书亚迁怒于他,厄尔无法理解尤金做出的决定,只有玛丽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努力地安慰他。

但是肖明白,所有人大概或多或少都在怨他。所以在尤金醒来的时候,他作为罪魁祸首,甚至不敢站在尤金的床边。没人知道在尤金昏睡的一天一夜之中,当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是他一个人跪在尤金的床边,一边握着尤金的手,一边仔细地看护。

迪特里希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沉沉地落在他心上。他不是没有过不安,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尤金帮助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然而当他看见尤金昏睡中的脸,这些情绪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在深夜里用手指梳理尤金的头发,看着对方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他想,只要尤金能醒过来,他就已经满足了。

然后尤金真的醒了。

在所有人之中,尤金偏偏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告诉他,没事的。

这种厚重又深沉的温柔,让肖的喉咙和胸口一片的酸涩。

无视了房间里其他人复杂的眼光,肖弯下腰去,抬起尤金的手,虔诚而轻地吻了吻。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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