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绿星,利兹三角洲。

“先生,角斗下一场小组赛的名单出来了。贝诺阿要对阵的人叫尤金帕尔默,在您一开始就定下的排除名单上。”

“尤金·帕尔默……我记得他。”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倚在窗边,一边听着下属的报告,一边看着脚下来往的人群。“竟然还真的撞上了。据说他上一场受了重伤?”

“是的,现在似乎还在医院抢救。我们应该旁观吗,还是下手?”

黑西装的男人在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不管他是病死还是被杀,我不想在场上看到他。贝诺阿必须赢得这一次的角斗,我不接受任何其他的结果。”

“明白。我这就送人去科尔诺瓦。”

“做的小心一些,尽量在医院里下手,让它看起来像个意外。”

“是。”

在下属离开房间之后,中年男人继续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远远地有一对父女来到了他的窗下,年轻的父亲把他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女儿扛在了肩上,小女孩欢快地笑了起来,让人能够轻易想象她咯咯的笑声。

男人似乎被这个场景刺痛了。他把视线从窗前移开,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旧式的怀表。

打开了的怀表内盖里是一张少女的照片,十八九岁的女孩手捧着一束紫色的绣球花,笑得无忧无虑。

“我的宝贝……”男人的眉毛微微地蹙起了,脸上哀痛的神情一闪而过。

——在贝诺阿报名去角斗的时候,他对于这个青年几近癫狂的作为嗤之以鼻。他向来不喜欢这个空有力气的年轻人,偏偏他的小公主艾莉爱上了他。他几乎是捏着鼻子一般地准许了两个人的婚事,身为准新娘的艾莉却在婚礼前因为急病飞快地凋零了。

贝诺阿像个疯子一般地在角斗的报名表上写上了复活艾莉的愿望。他冷眼看着他,希望贝诺阿能就此死了。他不想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地提醒他失去了什么,直到一封来自于联盟的官方回信送到了贝诺阿的手上。

联盟批准了这个愿望。

也就是说,对于联盟来说,这是个可实现的愿望。

男人很难形容他看到那封回信时的感受——起死回生根本不是现有科技能达到的水平,遑论艾莉已经是一具深埋在土里的尸体。一股冷意顺着他的背脊爬了上来,他总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什么可怕的秘密。

但是他依旧想试一试。

在角斗赛前死亡的选手,会被视作为自动退赛。他和他的这双手早已夺走了太多的性命,他并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人,为贝诺阿铺路。

“回来吧……我的宝贝……”

男人喃喃着,将怀表再次阖上,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

尤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傍晚。他的周身发着热,四肢沉得厉害,后脑更是钻心的疼。他在一片混沌中动了一下身体,却不小心牵动了左侧腹那个可怕的贯穿伤。结果就是他直接咬紧了牙,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最难受的时候,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帮他拭去了额上的汗。

尤金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往侧旁看看,肖坐在他的床边,正回看着他。

“什么时间了?”尤金试着开口说话,嗓子却哑得厉害,像被火燎过。

“晚上六点。现在是16号。”肖一边回答着,一边把手上的手帕收了回去。上一场角斗在14号,尤金昏睡了两天。

倒也不是太晚,他还有时间。尤金这么想着,在肖诧异的眼神中慢慢地坐了起来,把双手来回地捏紧又松开了。

“医生不允许你活动。”肖伸手制止他,动作却很轻柔。他看得见尤金下颌侧面突出的那条直线,知道尤金现在一定在忍着痛。

尤金只是在试图理解自己这副身体恢复到了什么程度,试着动作之后算是大失所望。在伤口的巨大痛楚之外,他发现自己在发着低烧,整个人的力气耗竭到了几乎见底的程度。

肖看着尤金眉头紧蹙的样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喉咙口。他设想过很多次尤金醒来的场景,对自己发誓说要在仅剩的时间里尽最大的可能来照顾这个人。他还没有见过尤金脆弱时的样子,但在尤金觉得难受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握着尤金的手,小心地将这个人安抚下来。

然而他忘了尤金根本不会在他面前喊疼。

肖不知道别人在重伤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但肯定不会像尤金这样,在清醒之后快速地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尤金的脑袋向后靠着,闭了闭眼睛,之前的动作已经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最起码十二天。”

尤金似乎是想笑一笑,然而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都疼得弓起了背。他控制了呼吸,在缓过劲之后看向了肖:“十二天?下一场比赛就在四天后。”

肖看着尤金捂在腹部微微发抖的手,觉得有人在掐自己的心脏。

他无声地深呼吸了一次,对尤金说:

“医生说你上场比赛的时候伤到了腹主动脉,如果不是急救班第一时间把它强行堵上了,你现在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尤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跟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肖抿了抿嘴唇,然后道:“已经够了,尤金。”

尤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不用再为我战斗下去了。”肖笑了笑,“还有四天,然后就让我被销毁了吧。”

尤金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肖点了点头。

“过去的三个多月,我真的很开心。”他试图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声音听上去也很平静,灰蓝色的眼睛甚至有近似于真诚的笑意。“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能够遇到你,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像上一场的那种结果,我没法再眼睁睁地看着它再次发生。”

“你还有朋友和家人,我不能让他们失去你。”

“真的已经够了,尤金。”

——这番话并不是他的一时兴起。早在尤金受伤后不久,他就做好了让对方放弃的打算。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因为他根本无法面对失去尤金的可能。

他看着病床上的尤金,看着对方终于睁开了的,明亮的金色眼睛。他曾经担心过尤金会这么一直昏睡过去,错过和自己道别。但是现在看来上天的确待他不薄,他还有整整四天。

时间真是一样奢侈的东西。

“所以没关系的,”肖伸出手,微笑着去握尤金的手:“你不用去想下一场的事情了。”

在他的手快要触及到尤金的手时,尤金把手臂慢慢挪开了,脸朝向了另一边,回避了他的触碰。

许久的沉默过后,肖听到尤金说:

“上一场是我的错。下一场不会了。”

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肖的胸口像是被尖锥穿透似的疼,喉咙口也像是被堵了东西:“你不需要……”

“麻烦你,”尤金没有看他,缓慢但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帮我向护士要个止疼泵。”

然后尤金让自己回复到了平躺的状态,背对着肖,整个人微微地蜷了起来。

……

肖离开了,尤金把大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徐徐地调整着呼吸。

他的痛觉神经要比一般人敏感很多,现在几乎要被这个伤口要走了半条命。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拼死拼活的活了三十一年,不想要的伤疤留了满身满背,想留住的东西和人却一个都没能留下。到最后他手里剩下的,似乎除了疼的感觉,就只有关于疼的回忆而已。

实在让人不甘心。

他想起刚刚肖对他说话时的样子,眼睛微微地弯着,声音低沉又温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仅仅只想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而已。

他能够接受这个人不属于自己,能够接受在日后和这个人一拍两散,却意外地接受不了这个人因为别的原因而被迫退出他的生活。

就算命中注定留不住,他也不想让别的什么东西把肖生生的抢走。

他不接受。

……

尤金的病房是有直连护士站的通话器的,肖是在急忙跑出来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因为许许多多的情绪糅杂着堵在了他的胸口,他的思考能力都被打了折扣。

他站在走廊上,低着头,让理智慢慢地回到身体里。

……要和尤金说什么,他此前明明都想清楚了,真正说出口却比意料中还是难一些。

毕竟他舍不得。

这是他能够想象的最好的一个人。如果真能留在这个人的身边,谁不想要呢。

只是他看过一次尤金浑身是血的样子,就真的没法再去承受第二次。

话出口的时候,他期待着尤金能够默默地点头,又害怕尤金在答应他之后,倒计时就真的这么开始了。而当尤金拒绝了他,他的感受除了苦涩之外,还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仿佛一切真的不会就此结束的错觉。

能够这么想,大概是他真的被尤金惯坏了吧。

……这么想着,肖在护士站前站定了,传达了尤金的要求。

值班的护士问了尤金的床号,表情有点意外:“是那个腹部创伤的病人吗?他现在没有止痛泵?”

肖摇了摇头。

“请让我确认一下。”

护士向身旁一位护士长模样的人走了过去,低声地说了些什么。肖的听力比人类要好许多,能够勉强的听到几个关键词。

“腹膜穿透……为什么没有……”

两个人在交谈过后,护士长似乎特意地从系统里调出了尤金的资料来。虽然是投影的屏幕,因为开了隐私保护,从肖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一片灰白。

片刻之后,护士满是歉意的走了过来:“对不起,帕尔默先生的过往病史让止痛泵对他不适用。”

肖皱了皱眉:“什么过往病史?”

“具体内容我们无法告诉您……”

“这并不符合常理,”肖有些焦急。他之前没发现尤金没有止痛药这一点是他的疏忽,现在想一想,根本没有这个道理,“他的伤势这么严重,不是一开始就应该用药物止疼的吗?”

“很道歉,就算您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的信息。”

护士看起来有些困扰,却还是小声地道着歉。肖看了看她,又望向那灰白色的投影屏,分外地憎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然而就在他盯着屏幕的过程中,他讶异地发现,有几行字从那一片灰白中慢慢浮现了出来。

——药物使用史:短期高频的药物滥用:止痛剂(阿片类)及镇静剂(巴比妥类)

——备注:退役军官;经确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自杀未遂:1次。

“……这位先生?”

护士的询问将肖的注意力拖了回来。他又看了看屏幕的方向,发现那里仍旧是一片灰白。护士长面色不变的做着手中的工作,仿佛没有看到任何的异状。

“不好意思。”肖这么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时无法确定刚刚看到的是否仅仅是幻觉。

“不过您既然是帕尔默先生的家属,有另一件事我想要通知您。他之前紧急手术时的衣物和个人物品已经被统一的清洁和消毒好了,您之后可以凭这个去领。”

护士递给肖一张并不大的电子卡片,上面显示着尤金的名字,一串编号,和标明了领取地点的院内实时地图。

“谢谢,我……等下就去。”

肖接过那张卡片,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快步回到了尤金的病房。

尤金躺在床上回头看他,大概是疼得久了,表情有些恹恹。肖状似不经意地绕到了病床的左侧坐下来,对他说:“护士说你不能用止疼泵,具体原因她们没有告诉我。”

尤金没有什么恼怒的样子,也没说话,只是抬起了右手遮在眼睛上,看起来更累了一些。

“抱歉。”肖低声说着,轻轻地抬起尤金的左手握了握,而这回尤金没有拒绝他。

那只手被放下的时候,手腕内侧很自然地朝向了上面。麦色的手腕内,有个不起眼的浅色伤痕竖直着划了下来,约莫三四厘米长,叠在了静脉的上方。

肖的背脊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又被他强自压了下来,像是打了个寒战。

“肖……”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正当他们看向彼此时,病房的移门再次被打开了。

——约书亚站在门外,手上捧着一大束香气逼人的百合花。

“好极了。”尤金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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