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是你在科尔诺瓦的最后一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尤金倚坐在病床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问肖。在强行催促着伤口愈合的几天里,他不疼的时间里总是容易困,现在整个人显得有些懒散,让人想到休憩中的豹子。
肖没有马上回答。下一场如果尤金输了,明天的确是他能存续的最后一天,但是他非常不喜欢这个问题的前提。
“……请不要说这种话。”
尤金被肖握住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点不祥。
“我没有那个意思。”尤金看了看被握着的手,慢慢地重新组织了语言。“我只是想说,你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看。”
虽然是这么说着,肖却没有从这个语气里听出什么期待的成分。
这让他的胸口像是被轻轻蛰了一下。
……在参加角斗之前,尤金总是会问类似的问题,然后策划着带他去不同的地方。
那时的他们就像是一对最普通不过的,约会中的恋人。尤金会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而手足无措,也会因为他不起眼的礼物而轻易地变得开心。那段短暂的时间里,肖几乎能够完美地判断自己的举止会给尤金带来怎样的影响。就仿佛尤金的心脏装在了玻璃的胸膛,他连这个人的心跳都能看到。
但是那样的尤金,并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
在尤金报名了角斗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便逐渐地改变了。在肖意识到的时候,尤金已经筑起了一道墙——在墙的背后,尤金单方面地为他付出着,也会温柔地对着他笑。但是在肖想伸出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碰不到这个人了。
肖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过去的两天里,随着尤金快速地痊愈,他能够自然地触碰尤金的机会迅速地减少。这让他发现,清醒而自主的尤金好像并不怎么需要他,或者他廉价的亲吻和拥抱。
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情呢?
在他越来越想把尤金攥在手心的同时,尤金竟然在慢慢地走远了。
肖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在收回了思绪之后,他开始考虑给尤金的回答。今天的月光格外的亮,白色的荧光落在眼前,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让他一直有些在意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白塔。”他说。
白塔?肖的回答让尤金有些意外。白塔除了政府机关就是贵族们的后院,还有什么?
他只是思考了一瞬,就马上想到了答案。
——阿尔宁家的宅邸就在白塔,那是迪德和他母亲的家。
虽然这几天肖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是有些东西注定了不会变。
尤金低下头笑了笑。时至今日,他几乎已经不会为了这种东西再觉得难受了。
“是吗。正好我也有去那里的打算。”
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提到白塔,所以无法理解尤金为什么会附和他。
——翌日。
尤金和肖站在了阿尔宁家的宅邸前。大门对他们敞开的时候,尤金拔腿向前,却发现肖一动不动地停在了自己的身后。
“怎么了?你昨天不是说想来?”
肖这才察觉尤金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说想去看的,是那座名为白塔的建筑。”
他的确忘了有这个可能性。尤金想了想,说:“但我想进去看看迪特里希和母亲。你确定不要一起来吗?”
“我确定。”
生化人的语气少见的肯定,尤金便任他去了。
……迪特里希听到通传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金极少会回来这里,每次都是在他再三的恳求下才会露面。这回尤金来时并没有骑他的摩托,而是用双脚一步步地踏进了庭院。在迪特里希跑到二楼的阳台时,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兄长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容把迪特里希瞬间拉回到了很久以前。
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曾经在每个周五,站在这同样的地方,等着他的哥哥从公学放学回家。他站在阳台上,大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而像是太阳一般的少年会朝他招招手,从背后的书包中掏出他最喜欢的曲奇罐子。
迪特里希忽然觉得一阵眼热。他飞快地向楼下跑去,在尤金踏进门厅时用力地将对方抱住了,眼睛里跳跃着快乐而激动的光。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可以让人去接你的……你吃过早餐了吗?说起来我前些天还弄到了些不错的酒……”
尤金抬起手,带开了一些距离,也制止了他吩咐仆佣的动作:“没别的事情,我只是想来看看母亲。”
迪特里希的动作顿了一瞬:“她还是老样子,在楼上。我……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很快就好。”尤金摆了摆手。在准备抬脚上楼前,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又转身对迪特里希道:“如果你这里有威士忌的话,我们等下一起喝一杯吧。”
“这……当然没问题。”迪特里希因为这突然的邀约而开心得手足无措,反应过来之后,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笑容:“还是你喜欢的那个牌子,不加冰对吗?”
尤金点了点头,然后走上了通往楼上的阶梯。
明明是日头正好的时间,华美而宽敞的主卧却是昏暗的一片。厚重的床帘拉上了大半,阳光从间隔处射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近乎于刺眼的一条光带。阿尔宁夫人坐在一张软榻上,正从窗帘的缝隙中看着窗外,膝上在夏日里也盖着厚厚的一条毯子。
“母亲。”尤金来到妇人的身前,拉过一张天鹅绒面的矮凳坐下了。
妇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
尤金低下头,看了看身前的双手:“很抱歉。”
一室沉默。
“但是我不来看您的话,您也完全不会来联系我呢。”尤金笑了笑。
妇人看了看他,又把头扭向了窗外。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对你说的话吧。”
“……也是。”
这母子二人间的气氛格外的冷硬,就仿佛是一对陌生人一般。然而对话虽然艰涩,两个人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互动。仿佛例行公事一般,尤金讯问了对方的生活起居,却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
末了,看到妇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尤金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母亲。”
这句话微妙地触动了软榻上的女人。她回过头来,眉头微微蹙着:“……你要去哪里?”
尤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这个女人——她掺了银丝的棕色卷发,瘦削的脸庞,在阴影里看起来像是黑色的眼眸,和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鲜少看到笑意的唇角。
他认真地看着她,看着有她存在的这个场景,像是在看一副黯淡无光的油画。
“祝您健康安好。”
他这么说着,转身踏回了卧室门外有阳光的走廊上。
迪特里希正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急忙将手上装着琥珀色液体的水晶矮杯递了过来。尤金看了看杯壁上面凝结了的水珠,知道迪特里希一定早早地备好了酒等着他。
兄弟两人一起去了庭院里坐下。夏日的风轻轻吹过,黑发的男人坐在年轻的贵族面前,耐心地听着对方所讲的每一件杂事。
时间飞快地过去,迪特里希刚刚聊完他之前新买的那批马驹,正想拿起酒杯润润嗓子,却发现尤金在分外温柔地看着他。
这让他的心脏微微地蜷缩一下。明明是被阳光普照的感觉,他却止不住地恐慌起来。
仿佛要验证他的预感,尤金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对着他笑了一下:“肖还在等我,我要先走了。”
迪特里希慌忙地向前探出手去:“不……留下来吃午餐吧?他……你让他来也可以的……”
他的兄长向他伸出手,手掌落在他的发顶,轻轻地抓乱了他的头发:“保重,迪德。别总是让妈妈担心。”
……
在阿尔宁宅邸的大门外,肖还保持着尤金离开时一样的姿势。
“久等了。”尤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去看白塔吧。不过在那之前,我要顺路去个地方。”
去往白塔的路正好经过罗斯柴尔德家。尤金特地在那里停了停,因为约书亚不在家,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盒子,交给了对方的管家。
在那之后,两个人慢慢走到了白塔前。
相对于这座建筑的高度来说,它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从远处看,直直插/入云霄的塔身显得过分纤细,似乎能被暴风瞬间摧折。
在距离白塔数百米的地方,有一圈透明的屏障将塔身严密地包覆在内。在被行人试着触碰的时候,屏障的接触面会微微地凹陷下去,显露出些许电子晶体的纹路。旁观者这才能窥见屏障的轮廓,却无法判断这屏障究竟延展到了什么地方。因为这个原因,尤金和肖也将脚步停在了几百米之外,没有再进一步。
大概是因为整个白塔区域都极为清净肃穆,前来观摩白塔的观光客虽然很多,却依然保持了安静的氛围,互相只用很小的声音交谈着,并不吵闹。
两个人静静地抬着头看了一会儿,肖听见尤金问他:“你为什么会想来看这个?”
“我不知道。”肖诚实地回答。“但是我很想去塔顶看看。”
“谁不是呢?大家都觉得那里的风景一定很好。”尤金低低地说着。“但是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肖转过头看着尤金:“白塔的上面有什么?”
尤金回过头,很平静地回看着他。
“一个遗产。”
……遗产。legacy。
这个词可以覆盖的意思实在太宽泛,可以指代所有过去遗留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如果说白塔是前人留给现人的文化遗产也完全说得过去,但是肖所问的,是白塔之上有什么。
他联想到尤金的电脑里那一个个以“遗产”为关键词的都市怪谈,隐隐地觉得尤金告诉了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尤金明显没有要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因为他握住了肖的手,对后者说:“和我接吻吧,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