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尔斯赶到高戈房间的时候,尤金正低着头,和肖一起向外走。
尤金的脸上没什么血色,走路的速度很慢。在听到了迈尔斯的脚步声之后,尤金抬起头,惯性般的想要牵动嘴角。只可惜唇周的肌肉却并不听他的使唤,两秒钟之后,他放弃了。
“你怎么来了?”尤金问迈尔斯。
“出什么事了?”迈尔斯反问他。
“有点累了而已。”尤金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呼吸了一次之后才再睁开:“你来时见到罗勒了吗?我还不知道他对我怎么安排。”
罗勒就是带头迎接尤金的那位老人,原先是裂流号的导航员,在高戈去世之后被船员推为了船长。
“我知道你的房间号,先跟我来吧。”迈尔斯看着尤金的脸,压下自己想要继续问询的冲动,指了指楼下的方向。
尤金点了点头,道谢的声音很轻。走出两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肖怎么办?”
“和你一起住,可以吗?你带不是Pair的人上船已经算违例了,不太可能再去给他找单人间。”
“这样安排就可以。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肖跟在尤金身后,听到这样的发展,原本应该有些许的庆幸才对。然而在目睹了之前的场景之后,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事能让他再轻易地雀跃起来。
——在他和尤金对话的最末,尤金试图对着他微笑,一边缓慢地点了点头。肖并没有从那个点头的动作里看出任何赞同的意思来,更像是尤金在告诉他,自己的确听到了他的话。看着对方微微抽动着的,毫无笑意的嘴角,肖很想要伸出手,将那个不自然的弧度抚平了。
然后尤金缓缓地站起来对他说,走吧。
就好像他们刚刚在谈论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
裂流号上的居住区虽然庞大,但是每个房间都是极为相似的样式和大小。战斗员就算有了Pair,只要对方不同为战斗员,分到的居住面积都和单人间一样大。
迈尔斯领着尤金和肖在某一层靠着角落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间是个方正的四角形,里面简单而紧凑地放着一台双层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还有一个单独隔开的浴室。现在这个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一下子站了三个身量不小的成年男人,顿时显得极其逼仄。
尤金将几乎已经空了的行囊放在一边,似乎想要直接倒在床上。后来像是想到迈尔斯还在,便拜托他让他替自己跟罗勒道个歉,估计自己要误了今天的晚餐。迈尔斯直接把他往床上一推,说你去睡吧。
尤金也没推却,衣服和鞋子都没有脱就躺了下来,然后扯过底层床上的毯子把自己包成了一个茧。迈尔斯还想拉着肖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回头却发现肖已经无声地走到了床边,现在轻轻掀开了毯子的下缘,正弯下腰去帮尤金解开靴子上的系带。尤金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任肖做着手上的动作。
这让迈尔斯在恍然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6号和尤金。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和尤金的互动也天差地别,却给了迈尔斯同一种隔阂感。
十多年前,只要6号和尤金站在一起,便是一个隔绝了他人的世界。十多年后,肖和尤金并立在同一条无形的界线内,而他依旧是线外那个亲密的他人。
红发的男人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帮两个人按下了关门键。他往后厨的方向走去,是想要磨一磨那个做甜食的厨子,看对方能不能在晚餐开餐前让他吃上一块焦糖布丁。
他需要一些健康的,无伤大雅的安慰。
路过中庭的时候,他发现许多人围绕在有着透明屏障的惩戒场附近,正饶有兴趣地旁观着。迈尔斯皱了皱眉靠近过去,果不其然听见了鞭子破空的声音。
迈尔斯有些牙酸:“法夏在抽谁?”
“朱利安啊。笑死我了,他这周是第几次挨打了?”
法夏是裂流号的军需官,掌控着舰上奖惩和肃清纪律的大权,也是一名极其出色的战斗员。六年前,原来的军需官在高戈亡故后选择了回陆,便推选了当时上舰不久的法夏来接任。
法夏是个样貌成熟的高挑女人,年龄和迈尔斯相近,面容柔和,巧克力肤色,有着一头妩媚的黑色波浪卷发。而现在,她抬起手中的鞭子,表情平静地抽向了之前袭击尤金的年轻人——朱利安已经被人从后反绑住了手,这一鞭准确又刁钻地落在了他左侧锁骨的正上,极其细小的受力点打得朱利安整个人都绷紧了,紧咬着下唇,粗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船长说了不要去打扰客人,你为什么不听?”法夏的音色比一般女声略低了一些,像是醇厚温润的蜜糖,和她手上毫无怜悯的动作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是个背叛了裂流号的丧门星罢了,为什么你们上上下下都要护着他?”朱利安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唇上的血:“你不如下手再狠一点,不然给我留下力气,我之后还是会去捅他。”
法夏看着他,没有动怒地摇了摇头,然后又举起了鞭子。
“啪啪”两声利落的脆响过后,朱利安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呼痛声——这两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以他的嘴唇正中为交点,抽出了一个显眼的,饱含耻辱的X形。他的嘴唇迅速的肿胀起来,让他无法再说出任何冒犯的词句。
一旁的迈尔斯听到了朱利安刚刚所说的话,心下一沉。再看到赞恩一脸无辜地站在场边,他心中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连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朱利安跑去挑衅客人了?”迈尔斯没有用名字称呼尤金,是怕赞恩不知道尤金是谁。
赞恩点点头:“他用了匕首,像是想捅人。我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所以我就告诉了法夏。”
迈尔斯的头一阵剧痛:“……所以你当时也在场。”
“对,我还做了自我介绍呢。”赞恩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人就是尤金吧?他的眼睛好漂亮。”
面对着赞恩那张和6号极其相似,气质却截然相反的脸,迈尔斯忽然就明白了之前尤金异状的由来——他偶尔一次忘记的提醒,果然成了最大的失算。
“能请你帮个忙吗?”迈尔斯尽量让自己显得好声气一些:“麻烦你以后少在他的面前出现。”
赞恩的眼睛里顿时写满了疑惑:“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和他以前的pair……”
“……长得很像,我知道。”赞恩的表情很认真。“所以他不会更想要见到我吗?”
“6号人都走了,你顶着这么一张脸晃来晃去,你觉得他会好受吗?”迈尔斯皱起了眉。
赞恩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想去和他交个朋友。”他侧了侧头:“迈尔斯,你不是船长,也不是法夏,我不需要听你的话。”
迈尔斯无话可说。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孩,他忽然觉得吃再多的甜点,也弥补不了他今天晚上的心力交瘁。
……
同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尤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做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和第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6号已经是成年人的身高,当时的他只堪堪到了对方的胸口。在他面前,瘦高的黑发少年有着一张英俊却漠然的脸,宽阔的肩上是一件单薄的白色上衣,手脚因为突然的抽长而显得有一些细。
那时他根本没心思去记得这些细节,是到了现在,他成了一个漂浮在一旁的视野,才能贪婪地,不知餮足地看着这一切。
十二岁的他被高戈手下的人带到了6号的房间,浑身都抖得厉害。他刚刚听了那些舰员说6号是个好孩子,并不会伤害他。只不过他在奴隶船上看到了太多令人作呕的事情,这种保证看起来更像是对于龌龊的粉饰,让他整个人都觉得反胃恶心。
他知道自己是奴隶。一个没有身份,要靠着依靠他人才能活下去的奴隶,一个可以被称之为面前这个人所有物的东西。
但他还是不甘心。
待到其他的人退出去关上门,十二岁的他像是暴起的幼兽一般,迅速地跳到了对方的身上。饶是有着巨大的身量差,他依旧用一手拽过了对方的头发,另一手捏着一块他悄悄从旧器械上拆下来的铁皮,划向了对方的胸膛。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少年却没有阻止他,而是近乎放任地让他将自己的胸口割得鲜血淋漓。白色的上衣被切开一道道裂口,再洇出大片的红色痕迹。到最后少年像是发现自己等不到尤金冷静下来的样子,终于抓住了尤金的两条手臂,轻巧地把他压在了身/下。
后腰的伤口还没有长好,彼时的他无法控制地叫喊起来。少年的背脊一震,松开了禁锢他的手,看着他缩成一团,露出腰际还在结痂的烙印。
“你很疼吗?”少年问他,表情像是有些困惑。
尤金无法回答他。
“我不太知道疼是什么感觉。如果你怕疼的话,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吧。”
少年冲他弯下腰,伸出手,曲起食指的指节,将尤金眼角的眼泪抹去了。
这个动作让尤金在痛苦中望向了他。
那明明可以是个过于亲密,让人不适的动作。少年黑色的眼睛却那么干净,年轻的脸孔上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少年自他的面前站了起来,看了看胸前被他割破的衣服,随意地脱下来揉成一团,将血迹擦了擦。那些被他划出的伤口像是已经止了血,被盖在了抹开的血迹下面,再也看不见痕迹。
6号对着他伸出手。
“以后我就是你的pair了。我叫6号。”
少年似乎不习惯微笑,对他扬起的嘴角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尤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句子。
“我会保护你的。”
——6号之前被衣衫掩盖的上身展露在了灯光下。那浅麦色的肩背很宽阔,覆盖其上的肌肉劲瘦却结实。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十二年里,6号用这具身体,一次次地挡下了向着自己而去的危险和恶意。
尤金在梦里向他看过去,而他的少年只看着过去的自己。
……
尤金在夜半醒来的时候依旧觉得眼热。他的胸膛起伏着,嘴唇张开了一些,在快速地喘息着。
在他的身旁,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四周的陈设——房间的格局和摆设都令他如此熟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陷在梦境里。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抬头,看看上铺睡着的人是谁。
只是他刚一坐起来,就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肖坐在床边,正静静地守着他。
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所处的现实,尤金的期望隐隐地落空了。
好在面对着肖的侧脸,他还剩下了一些奇怪的慰藉。
——如果幻觉注定要消失的话,有肖陪在他的身边,比他一个人独坐着,还是要好太多了。
看着眼前的生化人,尤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竟然真的回到了十三年前离开的地方,而肖成为了唯一一样提醒着他在绿星过去的东西。他的两段漫长的经历想要互相把对方证伪,而肖的存在像是船锚一般,强迫着他停靠在了这一刻的现实里。
暖黄色的灯光让生化人浅淡的肤色看起来更有了些血色。看着这样的肖,尤金低下了头:“……让你担心了。”
肖笑了笑,好像在说没有关系。
两个人相对地坐在沉默里。理智和记忆慢慢地回到了尤金的身体,让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他模糊地记得在高戈的房间里,肖面对他时的表情。他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对方的面容却只向他展露出了温情。
那种小心翼翼的对待,现在回想起来会让他觉得揪心。但当时他却能毫无反应的看着那张脸,仿佛自己像是个被倒空感觉的容器。
负疚和被珍视的安抚感糅杂在一起,让他觉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前的生化人。末了他只能用手支着头,按了按额角:“之前……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我知道。”生化人的声音低沉却又轻柔,让人想要发出一声叹息。“你不需要道歉。”
两个人又回到了沉默里。
面对着其他人,尤金或许会想用逃避来面对他不想面对的问询。但是对着肖,有时他希望对方能多问几个问题。
他并不知道生化人的设定里是否遏制了好奇,又或许肖本身就没有对他的过去保持着兴趣。然而不论真相是什么,想到自己可能会在面对那个形似6号的青年时再次出现异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肖一个简短的解释。
“那个年轻的舰员,很像我一个去了世的……朋友。”
这是他在数年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提起6号的事情。
他觉得以肖的纤细和敏感,能够简单地为他推论出一个不需要他解释的故事。
然而预料中肖善解人意的安抚并没有出现。生化人只是微微地直起了背脊,然后礼貌地扬起了嘴角,对他说了一句“是吗”。
那个完美却没有太多温度的微笑,让尤金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
……
肖看着尤金,看着那张稍微显得有些不安的脸孔。
他忽然发现,原来比起尤金将自己隔绝在外,他更加厌恶尤金对自己说谎。
在尤金醒来的瞬间,他看见对方金色的眼睛里燃起的光,在面对着自己时忽然熄灭了。
——你想看到的是谁?
肖想要发问,却也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必要。
他把他的男孩拼凑起来,守着他,看他睡着。然后在对方醒来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
这里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肖站了起来,解开了衣领上最上方的纽扣,脱下了鞋。
“再多睡一下吧。我也要去休息了。”
这么说着,生化人少见地没有等到尤金的回答,轻易地用手支着上层的床铺,近乎无声地翻了上了上去。
留下尤金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感受到着这突然的,来自于肖的拒绝。
此前他觉得肖的存在感几近于无,毫无威胁,所以他才能轻易地在对方的面前卸下防备。然而在肖决定从他身边退去的现在,这间房间却忽然变得空荡起来,飞快地丧失着温度。
是这时他才发现,自从相识开始,肖的气息总是温柔地围绕着他,用不曾移开的视线和注意,将他和自己习惯了的孤独隔绝开来。
所以当他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境况,会觉得这样的空洞变得比记忆中更加难以忍耐。
那天晚上,他等着肖再开口说一些句子,肖却一直保持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因为换了新工作加上身体不是很好,存稿速度慢下来了。
还希望这几章的更新还让你们满意。感谢在2020-09-2909:00:00~2020-09-30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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