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看着他的人类。
他们曾经是两个陌生人。他们短暂地交换过怀里的体温。他们各自后退了一步。他们不再亲吻。
——然后呢?
——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要能陪在尤金身边就够了,但是如果连这唯一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了,他又能去哪里?
他不想变回最开始尤金面前的那个陌生人。
他甚至开始希望尤金没有在那天的雨幕里迎接他。
看看我吧,尤金。
不要用曾经看过我的眼神看其他人。
……生化人在那堵玻璃墙后站了很久,然后无声地转身离开了。
他的胸口疼得太厉害,是走出去很远才发现,自刚才开始,他真的忘记了呼吸。
这不是一个比喻——和人类不同,他连氧气都可以不需要,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怪物。
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双手,然后抬起手,用力地按向了自己的额头,脸侧,下巴,脖颈。
他能感受得到一个人类的轮廓,触感,温度。
他是多么完美的拟真,却依旧无法被称之为人。
……
玻璃墙的背后,尤金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看着面前的赞恩,终于能体会到一种遥远的,近乎于和解的平静。
——在此之前,尤金曾经害怕过和赞恩再见。上一次的冲击还历历在目,他没有把自己的心脏再扯出来撕碎一次的打算。
然而事情的走向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他的情绪早就过了最脆弱的阶段,也对赞恩的存在有了认知。比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冲击,当他这次抬起头望向赞恩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只有一种心脏想要瑟缩起来的不适。
那种感觉很明显,让他觉得不舒服,但是并非不可忍受。
就连他隐隐的畏惧,也被这个房间里明亮的灯光打散了很多。
在充足的照明里,他得以看清楚赞恩脸上所有的细节。这是个很爱笑的年轻人,有很多丰富又正面的感情,以及过分丰沛的表达欲。
——如此种种,都和他记忆里的6号全然不同。
他没有见过这样生动的6号,自然也无法联想和对应。
随着赞恩出口的句子越来越多,尤金便越发地确定,这个人不是6号的亡灵,甚至不是一个赝作。他甚至想要多和对方交谈一些,好更加明显地区分这两个人。
所以他仔细地听着赞恩所说的一字一句。
赞恩兴致勃勃地和尤金讲着自己的事情——他告诉尤金,自己出身于非军事区的无主带,是一个没有法度,以开采黑石矿为主业的非法矿星。他有个相依为命十分宠他的爷爷,是在对方病逝之后,他才来到了裂流号。他很开心自己鉴定黑石矿的能力被人重视,却也希望别人能多看看他别的优点——“就比如,我很听话很守纪律的”,他这么说。
尤金觉得很神奇,这个人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竟然能长成现在这种无忧无虑的性格。
赞恩说话的内容谈不上很有趣,有趣的是他这个人性格里怪异的认真又天真的部分。尤金看着他,重点渐渐没有放在对方的对话内容上,只是开始由衷地想,如果6号有个这样的弟弟就好了。
赞恩兜兜转转地讲了一些船上尤金也不相熟的人的趣闻,到最后问他:“你看我们都这样聊天了,我们以后是不是就是朋友了?”
尤金怔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了笑:“可以吧。但你为什么会想当我的朋友?”
“他们说你很强,而且我觉得你的眼睛很特别,很好看。”赞恩的眼神非常的真诚和单纯,像是看到了新奇玩具的巨犬:“我觉得跟你当朋友会很有意思。”
尤金几乎失笑。这个人的内里大概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在确定了朋友的关系之后,赞恩很快速地得寸进尺起来,向他去讨一根烟。
“能不能给我一根你的烟?你抽的是手卷的那种吧?我之前只在我爷爷那里看到过。”
这样的评论仿佛是把自己和他的爷爷当成了平辈的人,尤金却已经大概知道这个人没有恶意。稍微判断了一下这不算是带坏小孩子,尤金又拿出了烟盒,一根给了对方,一根留给了自己。
在赞恩帮他点烟的时候,尤金觉得距离太过靠近,下意识地想要退一退。只是抬起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6号还活着的时候,他们都不抽烟。
因此在此之前,会看着他抽烟,给他点烟的人……只有肖。
肖明明不吸烟,却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的爱好和习惯。
尤金的心脏微微地蜷缩起来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来,在过去的几天里,是肖一直陪在了他的身边,目睹了自己最软弱难看的一面。
他却一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谢谢。
……
尤金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过午很久,为了表达歉意和谢意,他特地为肖带了一份对方会喜欢的甜点和午餐。
他把东西放在小小的方桌上,然后突然被人从后抱住了。那是他熟悉的气味和怀抱,箍在他肋骨的手臂却用力到令他发疼,带着隐隐的颤抖。
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他想要回过头去,肖却在这时把头埋在了他的后颈,呼吸轻且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痛楚。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阻止了自己想要推开肖的动作。
——肖是个很会把握距离感的人。在他的记忆里,肖总会站在会令自己不快的范围之外,小心翼翼地安抚他,慢慢地靠近。
他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把分寸弃之不顾的肖。这让他在困惑之余,有种意外的心软。
他以被抱着的姿势转过身去,然后惊讶于对方的表情。
平直的嘴角,冰河一般的灰蓝色眼睛。这样子粗粗一看是和往常无异的平静,但是尤金偏偏能从他的眼神和肌肉微小的颤动中,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肖在被销毁前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在想到这里时,尤金的喉结上下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也会觉得疼。在找到理由之前,他已经伸出了自己的伤手,想去把肖垂在颊侧的长发拂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遮罩在那双眼睛里的阴影。
笨拙的指尖滑过了柔顺的发丝,他蓦然发现了那截被突兀地割断的断发。还没来得及发问,肖微微低着头,哑声对他说了一句:“……尤金,你抱抱我吧。”
尤金想,自己明明已经在肖的怀里了,但也许肖想要的是他的主动吧。
这不是一个他应该答应的请求,然而他无法拒绝眼前的肖。
他伸出了手。
被他触碰的地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尤金将侧脸贴向肖的耳侧,安抚似的轻轻拍着肖的背,“怎么了?”
肖的背脊猛烈地起伏了两次,尤金能感受他的呼吸在瞬间粗重起来。在下一秒,肖的慢慢地直起身来,看向了尤金。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生化人露出了一个难言的绝望的表情,低下头,靠近了尤金的嘴唇。
尤金的背脊一僵,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鼻息交错的瞬间,肖的吻失去了落点。
在尤金的手臂里,肖的身体在僵硬了数秒之后,忽然卸去了力气,像是突然松开的弓弦,没有了紧绷的张力。
为了掩盖自己失序的心跳,尤金开始强迫着自己开口,甚至让自己的声音刻意地轻松起来:“……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在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快要感受不到怀里肖的气息了。之前空气里那种几乎压倒性的痛楚像是在刹那间被人抽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许久之后,肖终于又一次看向了他。
这回肖的脸上是一片纯粹的空白。
他眼睛对焦的位置和尤金的脸孔有了一些微妙的差别。
然后尤金听见肖平静地问他:
“尤金……WhyamIsoinsuffici*?”(为什么我这么不足够?)
这让尤金的心脏紧缩成一团。
但是他还是微笑着,安慰着肖:“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你明明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
肖还是看着他,露出一个惨淡而麻木的微笑。
这个拥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尤金终于想到要拉开距离。在碰到肖的手臂时,尤金忽然觉得触感不对。低下头一看,被拉扯向上的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腕上部的皮肤,上面是皮开肉绽的割痕。
尤金用左手扯起肖的袖子,眼神在看清其上的伤口时瞬间变冷。
“……谁干的?”
肖缓慢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看着别人的肢体。
一种难言的愤怒从尤金的胸口蔓延上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肖不安的由来。
再抬眼看向肖的额前,那截断发在此时看起来无比刺眼——生化人的头发是无法再生的,肖明明有这么漂亮的头发,却再也回不去之前的样子了。
这是他千辛万苦从绿星带到这里的生化人。
这是他认真保护,想要保全的生化人。
……
两天后,裂流号的战斗员和辅助人员在作战室内举行例会。
到了会议预定开始的时间,尤金和肖一起出现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和两人正式见面。
进门之后,尤金首先和站在远处的法夏和迈尔斯点了点头示意。抱臂站在一旁的朱利安看到两个人并肩而行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我没看错吧,这两个人竟然真的……”
一把匕首直接从他耳边滑过,“铮”地一声钉在墙上,割断了朱利安绑着的头发。
有旁人当时目睹了训练场上朱利安挑衅肖的那一幕,顿时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眼熟。
尤金出手的速度是在太快,朱利安在巨大的震惊之后终于开始后怕,有些颤抖地抬起手来,发现耳朵上缘被割出了一道伤口,让他去触摸的指尖全是一片红色。
“想说什么?”尤金对他笑了一下,安静地爆发出了骇人的杀意。“你想好了再说。”
在他的身后,肖用近乎病态的眼神看着他,在此时微微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WhyamIsoinsuffici-因为对话都是用英语去想的,我真的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准确的翻译出来。
中文语境不会有人说“为什么我这么不足够”,只会说“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但是这里的重点在于说话人本身残缺的部分,而不是他去做了什么。
insuffici强调的就是一种不足的状态——在这里肖想说的是自己不足以被爱上,也不足以去爱尤金,因此有一种非常彻底的自我厌恶。但是在尤金听来,这句话是肖难过于自己能力的不足。
总之又是一次完美的鸡同鸭讲。
即便如此,这章我依旧是当糖来写的,希望有人能感受到我的糖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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