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是被右手的疼痛从睡梦中扯起来的。在那之后,他只是想出去抽一根烟,哪想到会在离开的前一秒被肖抓包,还在对方的坚持下去看了船医。
扫描的结果上,他第四根掌骨的中段有个整齐的断面。拜它所赐,尤金的右手要上固定,在接下来的三周内只有食指和拇指可以用。
……肖陪着尤金去看了医生,现在又陪着他走了回来。居住区里,灯光正在渐渐地调亮。在这仿真的晨曦里,肖侧过头看向了他:“你不准备告诉我你受伤的原因吗?”
这本该是一句不满的诘问,肖的声音却太过柔和平静,让尤金吃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生气。
虽然他不认为肖有生气的理由。
尤金下意识地想要编造一个借口搪塞过去,然而当他的眼睛对上肖的,一些微薄的心虚让他移开了视线,说了实话。
“……朝墙上打了一拳。”
看着肖的表情,有一瞬间尤金觉得肖像是要责备他。然而生化人只是停下了脚步,看着他受了伤的手。
“很疼吗?”
“还好。”尤金把手抬起来,笑了一下。想要证明自己并无大碍,他甚至试着甩了甩手腕。
肖抬手阻止了尤金的动作。
他抬眼看向尤金,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迟疑了几秒才开了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下一次有这么做的冲动,能请你在行动之前,再考虑一下别的选择吗?”
生化人的眉头还微蹙着,却在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像是意识到自己没有作出如此发言的立场,他的一字一句都带着退无可退的妥协和斟酌。
“比起伤害自己,你……”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句子并不妥当。然而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代替,他最终还是把话出了口:“……你可以打我的,好吗。”
最后那句话的语气放得那么低,已经是恳求的口吻。尤金看着肖的脸,忽然明白了肖没有在开玩笑。
比起义正言辞的反对,对方的这种态度更让他觉得难以应对。下意识地,他向肖道了歉。
在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尤金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随着这个词的出口,他仿佛让渡了这具身体些许的所有权——当他的伤痛被人如此重视的时候,他似乎便不再只为了自己活着。
这种微妙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膀,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令他觉得陌生的重量。
……
在裂流号天光大亮的时分,尤金去找了迈尔斯。
需要他处理和面对的事情有很多,但是为了快点开始他作为星盗的本职工作,他想在迈尔斯开始干活之前找到对方,来了解裂流号这些年究竟在做哪些活计,他又该从何接手。
——只是等到迈尔斯房门打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仅仅是过去一夜,尤金的手上打了个固定,迈尔斯的半边脸肿着。再一问,原来是最近迈尔斯压力太大,甜食一不小心吃得过量,在昨晚正式地蛀坏了一颗智齿。
在被尤金吵醒的几个小时前,那可怜的船医还被迈尔斯叫起来拔了一颗牙,睡眠的状况大概是有些堪忧。
两个人互相嘲笑了对方两句,这才开始谈起了正事。
在这个时代,星盗能干的事情有很多。在迈尔斯的说明之下,尤金了解到裂流号在这几年里没有放下劫掠的老本行,但除此之外,也干着走私交易,押送军火,以及受雇于无法地带做武装支援等等的活。
罗勒昨天跟尤金提到的劫掠就在不久之后,目标是一艘黑石矿非法矿主的货船。这些人的生意在本质上并不合法,就算被劫了也很难向联盟政府提出申诉,又因为黑石矿可以作为驱动星舰的主要能源,这些船只便成了时常被裂流号盯着的肥羊。
值得一提是,罗勒似乎很注重这笔生计的可持续发展性,对于来往的货船只抽取1/3的货物,还会随手保障对方此后的通行。这让尤金觉得现在的裂流号更像是征收通行税的机构,十分有创意。
“这次的劫掠我也会一起去,也算是跟你有个照应。正好你现在可以选一下,究竟是想做登舰的活,还是后面负责押送的部分。”迈尔斯一边捂着脸一边说话,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虽然这回的目标是个新的矿主,但是风险应该很小。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肖一起带着。”
尤金在沉默了片刻后说:“你能带着肖做押送吗?”
迈尔斯怔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是押送用不了三个战斗员……”
“我去登舰。”
这是在逼停对方舰船后,用武装压制强行登舰并获取劫掠物资的任务。尤金在离开时已经是素质最高的战斗员之一,这样的活干起来并没有难度。
“你这手还断着……”迈尔斯觉得有点无奈。他对尤金双手持械的本事心知肚明,并没有真的在担心什么。然而对方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想给肖找个照应,又怕别人说肖的闲话罢了。
这让他很难向尤金点明,既然已经决定了在不久的将来把肖送走,尤金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在乎肖的处境。
叹了一口气,迈尔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还有一点,我觉得需要跟你事先说明。”迈尔斯看向尤金的眼睛,“现在所有关于黑石矿船的劫掠,都会有一个叫赞恩的人跟着。他可以用肉眼直接鉴定黑石矿的纯度,船长这次应该也会派他登舰。”
尤金一时没有把这个名字和谁的脸对应在一起:“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迈尔斯沉默了一秒。
“……你见过他。”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尤金还想再问,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着尤金的表情和动作在瞬间变得僵硬,迈尔斯忍不住又确认了一句:“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尤金等着那种生理性的应激反应过去,慢慢放松了他在无意识中耸起的背脊,然后对着迈尔斯摇了摇头。“我既然决定留下来,就迟早都得习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扯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这次就当是练习吧。”
迈尔斯仅仅是看着他。
……作为一个单纯的旁观者,迈尔斯能够感受得到6号给尤金留下的巨大阴影,虽然他并不确切了解当初这两个人的感情。
在最开始的开始,他和尤金的关系甚至要比6号还更近一些。和他同年的6号极度沉默寡言,脸上似乎没有除了漠然之外的表情,只会默默地跟在尤金身后,像是保镖,或者是什么大型的挂件。
他原先不觉得6号是什么威胁,直到看到6号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在所有的战斗里疯狂地回护着杀上了头的尤金。
他数过6号为尤金扛下的东西——刀,锤,棒,匕首,甚至子弹。
明明是能够轻易要了人命的重伤,却能被6号一次次地捱过去。面对这种以命换命的付出,尤金看向6号的眼神,慢慢从怔怔变成了依赖。
后来他看着尤金和6号交谈。
在6号面前,尤金总是在笑。平时没有表情的6号会认真地看着尤金,试着回应对方的笑容。那个样子看起来有些笨拙,却怪异地令他动容。
……在尤金带着6号离开的时候,他曾经真诚地相信这两个人能够获得幸福。
他看着6号发送回裂流号的照片上,尤金和往日无异的笑脸,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直到那一天,尤金在讯息中写道
“我害死了他。”
包括高戈在内,没有人敢去询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迈尔斯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杀死了那个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6号,却也能大概能够猜到,尤金的回答必定是他自己。
——在他面前,尤金整理好了情绪,仿佛没事人一般地和他告了别。
迈尔斯抬起手挥了挥,想要笑一笑,脸侧的疼痛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
在和迈尔斯交谈过后,尤金随便往肚子里垫了些食物,终于得了空去抽烟。
和普通的星舰不一样,堡垒大小的裂流号上是有专门的吸烟室的。尤金上次离开时还不会抽烟,现在却万分庆幸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缓解他愈演愈烈的烟瘾。
吸烟室有着透明的玻璃墙壁,以及良好到让人想要赞美的通风设施。
尤金倚在一面墙边,用左手拿出了不离身的金属烟盒,拇指拨开了盒盖,低下头,叼了一根卷烟出来。
烟丝上那种带着暖意的味道漫溢出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还没有燃着的烟,再在吐息时慢慢地将眼睛睁开。
——形似6号的青年。忽然现身的阿妮卡。肖。
自从回到裂流号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连而来,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喘息的余地。是到了现在,他才稍微缓过来了一些,能够试着厘清今后的思路和动作。
虽然难以接受,但那个名为赞恩的青年大概率只是个不恰巧的偶然。他并不想时时对着那张脸,但是考虑到迈尔斯说到的任务分配,他和这个人只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一直回避下去,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阿妮卡的问题则相对棘手。可以想象得到,她必定还有很多关于过去的疑问,而自己需要尽快地做出判断,来决定要透露多少有关守门人和遗产的信息给她。在另外一方面,他对于七年前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依旧抱有怀疑,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立场去探究,如果真的调查下去,对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至于肖……
肖并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自己的态度和状态才是问题。
尤金抬起左手,放在了昨天肖留下亲吻的额前。
……面对着幻觉般的触感和余温,再想想已经做出的决定,他会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危险。
尤金摇了摇头,伸手去探裤子口袋里的火柴盒。它向来被他装在右边,现在要用左手去拿,总归还是有些别扭。
吸烟室的门在这时打开,尤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捏着火柴盒的手一抖,就那么落在了地上。
颈后的肌肉开始变得僵硬,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弯下腰去捡刚才落下的东西。有人先他一步将盒子拾了起来,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没有去接。
“……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那是一种可以听得出笑意的声音。
——而6号永远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和他对话。
尤金伸出手,终于抬眼看向了面前微笑着的赞恩。
……
目睹了尤金伤害自己的天分之后,在尤金迟迟没有回来的此刻,肖感受到了一种浅薄的不安。
他说服了自己,只是想去这舰上的各处走走,并不是真的要去寻找尤金——却依旧走向了尤金最可能出现的场景和位置。
而现在,隔着一堵透明的障壁,肖在望着他的人类。
尤金背靠着他所对的墙壁,正侧过头和赞恩交谈。
他曾经很熟悉尤金这样的表情。
眉头微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些困惑和无措,在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已经先一步露出了微笑。明明需要更多的时间自处,却依然将自己摆到了无法应对的处境之中。
……这是尤金应对他过往请求时的表情。
他们的关系曾经从这样的场景中开始。
他熟知那之后尤金的表情变换——他记得对方的眼神是如何慢慢地软化下来,卸去推拒的力气,在黑暗里被他静静地抱着,安静地亲吻。
在玻璃墙的另一边,赞恩一边对着尤金说了什么,一边笑得眯起了眼睛。尤金大概没有觉得那些句子很好笑,但仍旧礼貌地跟着扯了扯嘴角。
然后赞恩举起了两根手指放到了唇边,像是要求了什么。尤金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色,却依旧伸出了手,向赞恩递去了自己的烟盒。
一根烟被交到赞恩的手上,另一根烟留在了尤金的指间。
赞恩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金属的打火机,拇指翻转出一小簇火焰。尤金将烟凑近了唇边,微微地低下头,靠近了火焰的所在。
烟尾慢慢地燃起,垂下的金色眼睛里映着火光,像是熔炼后流动的金子,带着些遥远的,肖无法触及的暖意。
赞恩没有等尤金抬起头,便以同样的姿势靠了上去。明明灭灭的两个红点挨得很近,像是一个暧昧的吻。
肖看着尤金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向了赞恩。
……看清了那个眼神之后,肖迟钝地发现,自己的禁制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在此时不停地运作着,在来回往复地压制着他现在的情绪。
之前的嫉妒也好,独占欲也罢,或许都可以找到奇怪的名目来绕过禁制的监测。
但是现在,在他觉得心碎的现在,就连管控他情绪的程序,也没有办法为他找到一个可以开脱的漏洞。
左胸口的痛感在蔓延之前就会被一次次擦除,然而像是有谁在无休无止地发起它,在它将被消除而未消除的时间差里,肖反复地感受着最尖锐的痛楚。
在这种最滑稽的场景下,肖似乎明白了那个他本来不应触碰的名词,究竟是多么伤人的存在。
——他像是在看他心爱的人和别人重演他熟悉的剧目。
然而赞恩那么像尤金深爱过的人,也许他得到的才是一次没有真意的彩排。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又刀了一下……
这真的是在为他俩的摊牌做准备……吃糖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真的是马上,我恨不得出个倒计时),挺住。
还存活的小伙伴举个手吧,不然我怕我一不小心把你们都刀死了……
这篇文因为节奏很快,正文25万估计就结束了,趁着还有更新可以看的时候支持一下我吧呜呜……
感谢在2020-10-0409:00:00~2020-10-05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意中、昕旖10瓶;玖暮5瓶;战安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