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性的玫瑰们开花之后,花屋Ssuna已经开门营业逾半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隔着两扇橱窗,尤金看着肖给他的客人递去一捧包好的花束。浅粉色的皱纹纸上衬着近乎透明的浅灰色绉纱,将白玫瑰做底的花束温柔地包覆在一起。作为点缀的配花有淡橘色的花毛茛,焙干的薰衣草,白菊束,黄杨木和桉树叶,他们与世无争地衬托着这回的主角,看上去清新而素雅,像是将森林中的夏季收束在了手中。
今天的花也很好看,尤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这是他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他并不知道肖为什么能轻易地制造出这样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些花都很美,带着一种超脱世俗的距离感。
……和肖给人的印象很像。
他不曾说出口,但是工作时和花朵在一起的肖,看起来……非常迷人。
他很喜欢。是看见了心脏就会跳得很快,想要伸手拥抱这个人的那种喜欢。
像是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尤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强制自己收回了视线。
“尤金!你有空吗!”
有人叮铃一声推开工坊的门走进来,正好让尤金的注意力回到正确的地方。来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唇上是一抹一看就被精心保养过的八字胡,在闷热的天气里依旧穿着棕色的三件套正装,甚至还带着礼帽。
“理查。”尤金对着来人笑笑:“又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名为理查的男人在库珀镇是乡绅一般的存在,但也没有富裕到哪里去。尤金和他交好的契机非常简单,因为理查和他一样,都对上了年纪的旧物非常着迷。自从理查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让尤金修好了他上了年纪的藏品之后,找到同好的激动心情让理查时不时就要来他这里逛逛。今天理查在燧石城里的当铺里淘到了不错的宝贝,是个后移民时期的法比热彩蛋,可惜内里的零件坏得厉害。
“有点意思。”尤金兴致颇浓地挑了挑眉,将彩蛋接了过来。维修这样的工艺品不是他的专长,却是他相当喜欢的活计。他把之前在做的事情放了放,抬手将单眼的电子放大镜戴往头上。对于这些不甚理解的理查吭哧吭哧地搬来一把高脚椅在旁观摩,尤金也全不介意。
沉浸在这种修缮复原的工序中,时间无声无息地走得很快。他们终于回过神时已是午后,而提醒他们回神的不是渐变的日光和天色,而是对面店铺里传来的,高昂又尖锐的人声。
尤金蹙着眉抬起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工坊的声密性做得很不错,能听到穿透这种屏障的声音,只能说对面有人在对着肖尖叫。
“抱歉,理查,我得去看看。”尤金将塑胶手套脱下来放在一旁,神情显见地严肃起来。理查眨了眨眼睛,也一颠一颠地跟了过去:“我也去!”
……花店里,肖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瘦高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着他高声抱怨的女人约莫六十多岁,骨瘦如柴的身体被裹在高领长袖的白色缎面长裙里,戴着镂空蕾丝手套的双手正夸张地舞动着。全身上下的首饰跟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和污染一般的嗓音混合在一起,吵得人脑仁都疼。
肖能清楚地听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组合起来,这些句子毫无逻辑,毫无道理。
这个人类正在告诉他,他前天按照要求送往燧石城的订单全部都是脱水干枯的残次品,甚至有些还在运输途中被压成了泥。这是过于蹩脚的谎言,荒唐到他甚至要反思这件事有没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没有。整整两大车他现切的花,就算是放在太阳底下曝晒都需要几天才能干透。他雇来运送的商家口碑也相当好,不可能在不知会他的前提下犯下这么重大的错误。
他没有被诬告的愤怒。真要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他只是拒绝而已。这个人类过于愚蠢且低级,他拒绝和这样的存在产生交集,遑论去与她理论,抑或试图理解她的出发点和目的。
面对着静默无言的高大男子,瘦高的妇人变本加厉地将手拍在了木制的柜台上:“所以我不会付钱的,明白吗?不要再发催款的通知过来了,不然我会以法律途径解决!”
尤金自远处便听到了她激昂的控诉,现在终于见到了咄咄逼人的正主。妇人高高在上的表情和肖沉默的背影摆在一起,无声地点燃了他的怒火。而在妇人提起裙摆欲走的时候,她发现凭空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出路。
“很热闹啊。出什么事了?”尤金倚坐在柜台上,双手还插/在连身工装裤的口袋,一条腿却抬起来抵向了过道对面的墙壁。他对着妇人微笑:“可以说来听听吗?”
妇人的面色微微一变,底气微妙地减了一分,再强自地挺起了胸膛:“这关你什么事?把你的脚从我面前……”
“你在我的店里吼我的人,这和我非常有关。”尤金将靴子的鞋尖在墙上磕了磕,慢慢收回了笑容。“所以,请吧小姐。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
妇人的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将下巴扬起了,斜睨着尤金将自己之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尤金在她诉说的途中面色平静地频频点头,现在毫无波动地看向她:“……说完了?”
妇人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Ok,理查,替我打电话给治安官。”尤金头也不回地嘱咐着身后的乡绅。“如果真是这么严重的问题,我支持以法律途经解决。”
妇人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毕竟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也不容易,我也没有那么不通人情。虽然我对这次订货的过程很不满意,但我没有闹得难看的打算。就像我先前所说的,货款……”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小姐?”尤金重新露出一个温和的,却同时满是威压的微笑来。“我们店里店外包括运送途中全程都是有监控的,如果我们能够证明您签收前的货物全部符合条件,偏偏在您收货后却出现了问题,该为诬告负法律责任的人是您吧?”
“荒谬,我凭什么要为这种小钱说谎?”妇人将声音不可控地提高了:“你们知道这些玫瑰是为谁而定的吗?是从科尔诺瓦派来的新教区长西斯廷大人!高洁的教区长怎么会……”
“啊,我知道他。”尤金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整个人向后倾了倾:“是那个因为三将弹劾案牵扯出来的神父吧?明明原来是白塔的副教区长,却被流放到了长明星这种根本没几个教徒的地方来。让我想想,这个订单该不会是用在教区长授位仪式上的吧?”
“正是如此。”妇人用力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前襟,看向尤金的眼神满是恨恨:“你难道认为西斯廷大人会在这种事上弄虚作假吗?”
“他不会。”尤金干净利落地打断她:“在类似的仪式上,一式用花用器原则上全部由教区教众自愿承担,你可以不用假借他的名头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笑话,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一路从绿星追随他而来,名门富勒家的……”
“绿星没有叫富勒的贵族。”尤金目光灼灼。
妇人的嘴巴张合一下,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从一开始你的诉求就完全不合理。仪式用花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带着货品上门退款才对,而不是光凭着一张嘴就想抹掉货款。”尤金从倚坐着的柜台上直起身来站着,从上而下地望着这个说谎的女人:“你这种人我之前见到过,明明自己没什么钱,却想打着教会的幌子借花献佛。选择这里是因为我们刚开门不久吧?看来你也做了一点功课。可惜,你找错人了。”他转过头问身后的理查:“治安官还有多久来?”
“布鲁斯说还要二十分钟,他得从邻镇的署里赶过来。”理查忙不迭地指了指自己的终端。
尤金点了点头,旋即回看向面前的妇人:“……所以我们到警署里继续谈谈吧,小姐?”
妇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不甘心地低下头来,将两手握紧了又松开,自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终端来:“不就是想要我付钱吗?不用搞得这么煞有其事,这里,拿去,快点拿去结掉啊?”
“我不要你的货款,小姐。”尤金的双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根本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我要求你在明天中午前把我们的货物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包括两次的运送费。”
他略微弯下了腰,盯着妇人的眼睛。
“……肖的玫瑰不卖给垃圾。”
……
在送走这位瘟神一般的顾客之后,理查兴奋得直拍手:“太酷了,尤金!真的太让人有安全感了,我甚至想为你欢个呼什么的……”
尤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了按额角,一脸的无奈:“我刚刚就想问,你难道真的打电话给布鲁斯了?”布鲁斯是库珀镇唯二的治安官。
理查眨了眨眼睛:“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我只想骗骗她的……算了,也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尤金叹了一口气。“今天几号?”
理查楞了一下,报了一个日期出来。
尤金点了点头。“日子正好,我来处理吧。”他走到肖的面前,倾身低声嘱咐道:“能不能帮我做一束你早上做的花?”
他知道肖从自己来时便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包括现在也是如此。然而一想到自己先前的表现,尤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下意识地躲着对方的视线。
“就是,白玫瑰底,有花毛茛和薰衣草的那束。能加一些深一些的颜色进去吗?包装纸如果能从粉色换成酒红就更好了……”尤金低头比划着,肖把手伸出去,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知道了。”
生化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温柔,有种更甚于平时的温度。
——治安官布鲁斯在十数分钟后准时出现,风风火火地步入店内:“有谁需要帮助?!”
迎接他的是一捧漂亮的白玫瑰花束,里面除却柔和的花毛茛和薰衣草,还间杂着深红色的金丝桃浆果,小松果,和干燥后的落新妇。向来好脾气的工坊主人将花束递给他:“今天是您和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吧?上次您太太过来时跟我提了一句。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这个送给她吧。”
理查站在尤金身后,悄悄地为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
等到花屋终于剩下两个人,尤金忍不住将手撑在桌边,整个人向后闭着眼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肖在他面前的一把高脚椅上坐着,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辛苦你了。”
这声笑让尤金的脸上有点发烫,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将头慢慢低了,右手搭在了颈后。
“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插手你的事情。”尤金清了清嗓子,还是没有看肖的眼睛。
“……‘我的店,我的人’?”肖的声音里带着显见的调笑。
尤金顿时窘迫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店当然是你的,当时那么解释会方便一点……”
“店里店外运送途中都是监控?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肖特地将语速放慢了,让语气里捉弄的意味更强了些。
“……你饶了我吧。”尤金将头更低了一些,抬手快速地抓了抓头发,像是想用乱掉的额发遮盖脸上的赧然。“我也就虚张声势过这么一次而已。”
拉长了的阴影落在他的身前,生化人起了身,走到了他的面前。线条修长的手臂撑在了他倚靠的桌边,他几乎被肖罩在怀里,对方开口时的气息近到能够全数落进他的耳内。
“你维护我的时候,我很开心。”肖如他所愿地收起了调笑的语气,但是现在的声线让他陷入另一种不知所措里去——低沉,认真,明明没有什么性/方面的暗示,却让他觉得难以应对。“……那么喜欢吗?”
“什么?”尤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依旧没有抬头。
“我的花。你说我的玫瑰不会卖给垃圾。”肖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轻轻触了触。
“……因为是你种的……”尤金下意识地这么回答道。
这是太过可爱的反应,肖忍不住想用手抬起尤金的下颚好好吻他,尤金却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来看着他。
尤金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一种真挚的恳求。肖听到他说:“请你不要讨厌人类,肖。”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差劲。”
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眼神软化下来:“……嗯。”
——早在看到肖的反应的时候,尤金便察觉到,肖并非处于受制于人的境地,而更像是彻底把那个女人划在了线外。这种状态才是他怒火和忧虑的由来——肖本身就对人不抱有过多的兴趣,这半年来能够温和而耐心地对待每一个上门的顾客,已经让他极其欣慰。如果因为这样一件事而让肖彻底厌恶起与他人的互动,他绝对不会饶恕今天的女人。
肖将他搂在怀里,低下头,闭上眼,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我不会讨厌人类。”
“我会学着更喜欢他们一些。”
“就像你能因为我而喜欢上我的玫瑰,我也会因为你而更喜欢这个世界。”
……这是太过高明的情话,却偏偏毫无痕迹地被面前的人说出了口。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升高的体温让尤金的面颊和脖颈都泛了红。他不自觉地抓紧了肖两臂的衣料向前推开,想要带开一些距离来遮掩自己的失态。不想让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像突然的推拒,尤金下意识地打量起四周来,一边寻找着可以转移的话题。
“我,刚才就想说,你这里闻起来比之前甜了很多……”尤金用手背抵了抵鼻子:“是进了新的花吗?”
这明显是尤金因为不好意思而慌忙找出的托辞,肖却依旧怔了怔。他弯下腰,从桌下拉出一个铝制的花桶,从中取了一枝出来。
“这是今天刚收获的新品种,叫艾尔玫瑰。因为是茶花的混种,所以香味会特别一些。”肖将那枝橙粉色的玫瑰递到了尤金的眼前。它比传统的玫瑰在直径上大了近一倍,奢侈,馥郁,花瓣的颜色让人想起情/动时的肌肤。
“……确实。”尤金不自觉地凑近了一些:“这个香味,感觉花瓣连都是甜的。”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尤金看着面前那只白而修长的手抬起来,轻轻地摘下了一片花瓣,送进了自己嘴里。
隔着一层柔软而纤薄的花瓣,肖微凉的食指指尖落在了他的舌头之上,缓慢地向内推送着。
“……甜吗?”
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尤金在抬眼时撞上了这个人的视线。灰蓝色的眼睛在捕猎他。
被他压抑下去的热度在慢慢地自身体中心回流。尤金保持着微微张口的姿势无声地吞咽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根手指愈发地深入了,另外四指捏住他的下颚,肖在缓慢地翻搅着他的口腔。
“再回答一次。甜吗?”
Fuck。尤金闭上眼睛。在难以忍耐的热潮中,他将自己的一双长腿伸出去,用力地盘住了面前的人,将对方带向了自己的方向。
……
是夜,累到极点的尤金在肖身旁沉沉睡去。肖倚在床头,在月色里无声地看着他的睡脸,看他头顶上的发旋。
他没来得及告诉尤金,今天还有一件事,让他觉得非常开心。
尤金看到了,也记住了自己所做的花束。
在少有分离的时间里,他们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每一寸肌肤,以及接近全部的想法。然而就算如此,他的人类却依旧想要认真地看着他。
——一直恋慕着我吧。
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
——就像我对你的渴望永远不会枯竭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糖是酒心太妃,成年人的味道,包甜:)
文中的玫瑰(以及其他花材)切实存在,名字叫ElleRo色,美国花种,获过奖,真的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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