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影九九嘶哑地叫了一声,什么也听不进去,双手染得鲜红,一双凤目布满血丝,跌跌撞撞地爬到门口,端起那碗止血止痛的温凉药汤,掰开影十三的嘴,强硬地灌了进去。
灌得影十三药汤鲜血一起吐,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影九九扔下影十三,阴狠道,“你想让我愧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影十三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半睁着一双眼,看着模糊的身影摔门而去,房间里骤然静得骇人,仅剩的一颗心被一点一点凉透,撕碎,被那一声摔门的巨响彻底碾成了飞灰。
比起当年,这才叫绝交吧。
影十三眼中的希冀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古井无波的死寂。
很快,雕花门被匆忙推开,一脸憔悴焦急的影九九猛然推门闯进来,身边带了一个拎着药箱的老郎中。
刑房里已经空了,地上扔着捅开锁芯的铁拷,锁链轻轻晃荡着,地上的血迹拖成长长一条,消失在之前被撞碎的木窗边。
影九九一愣,微张着嘴,沉默阴郁地站了一会,突然抓住身边老郎中的脖子,不待那人挣扎喊叫便一把拧断,狠狠扔出了门外,一把掀了房里的茶桌,药碗银盘摔了一地,只要是影九九能看见的东西,通通砸得稀碎。
到最后,整个刑房快要被拆散了,年闻听见动静跑上来,见公子默默坐在墙角,也没出言多劝,悄悄收拾了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闭上房门走了。
九公子喜怒无常,暴躁阴狠,在孔雀山庄也是出了名的,他的居室里无人敢侍候,前一日送进去的丫鬟,可能当天下午就成了尸体被抬出来。
山庄里议论,九公子年九珑归来,孔雀山庄算是变了天,安稳局势顿时波诡云谲。
年闻还有些欣慰,咱家主子可比那些纨绔公子气场盛多了,只是时常有些抑郁,不大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影九九眼神空洞,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颤颤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串蓝银的腰铃,每一颗都带着精心雕琢的痕迹,精致的银铃雕刻繁杂,凹槽里嵌着泛着微光的青金石,虽做成了铃铛,却未放铃心,轻巧安静,贴近了嗅闻,似乎花纹之中还嵌着淡淡的雪兰香。
“三哥……”影九九手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默默坐着,阴郁地独自挨到天亮。
信阳城黎明时仍旧平静,无人发觉茶楼内的血雨腥风。
洵州离信阳不远,城东矗立青碧飞檐的连绵府邸,抄手游廊连着府后的洵水,红木嵌珠的小画舫停在岸边,画舫中摆了张白玉棋盘,齐王正与人对弈,靠着个软垫,气定神闲,丝毫不像刚被截杀狼狈逃窜回来。
齐王发鬓整齐,脸上不见皱纹,保养得宜,其实已经年至不惑,悠哉的神情又显得慵懒温和,偶尔笑笑提醒对面,“嗳,小七,该你了。”
棋盘对面那人身穿和影十三相同样式的墨云锦黑衣,影七怔了一下,指尖夹的白子没拿稳,啪嗒掉在棋盘上。
影七慌忙道,“王爷恕罪,属下出神了。”
“哈哈哈无妨无妨,咱们老年人发一会儿呆很正常。”齐王语带调笑,索性推了棋盘上的残局,“只当你赢了吧。”
“王爷正鼎盛。”影七有些窘迫,“属下棋艺不精,无论如何赢不了王爷。”
“赢不了?还是不敢赢?”齐王本还想再开几句玩笑,见影七耳朵根都红了,也不再逗他,随意道,“小十三还没回来,想必被九九折腾惨了。”
影七轻吸几口气,缓了缓脸色,问道,“属下去做了影九九。”
影七便是齐王的贴身影卫,十三鬼卫之一,无影鬼。
“怎么这么大戾气……没了他俩,本王可就少了两个精干影卫。”齐王摩挲着手上金玉扳指,一手转着两个青玉壳沉铁芯核桃,慢悠悠道,“小十三是本王看着长大的,倒不会出什么岔子,九九嘛……是个好苗子,也是头烈马,不好降。”
影七平静道,“王爷为何如此看重影九九,您早知道他是孔雀山庄的公子,当初何必放虎归山。”
“什么叫早知道,他若不是本王还不收呢,他娘亲出面托孤,本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齐王一笑,“若能收服九九,可就算收了大半的孔雀山庄,本王不亏。”
影七摇摇头,“影九九自回孔雀山庄以后,变得喜怒无常嗜杀好斗,又残忍无情,极难驾驭。”
“本王可不去招惹那小阎王,自有人拿得住他。”齐王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飞檐上跳动的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近,最后落在齐王面前。
影十三遍体鳞伤,单膝跪着都要跪不稳了,声音却依旧平稳不见一丝波澜,抱拳颔首道,“影十三回来复命。”
齐王略一垂眼,便看见影十三撕扯开的领口隐约露出的胸前血淋淋的纹路,语调带了些诧异,“九九居然这么恨你,算不算忘恩负义?”
影十三微笑摇头。
“你为他毁了一只眼睛,他却不知道,可笑。”齐王挑眉道。
“属下失职,令人趁虚而入,惊扰王爷尊驾,请责罚。”影十三认真说话的时候嘴角也是弯弯向上的,瞧着还挺乖。
齐王没再为难,挥挥手,“去吧去吧,罚你这几天歇着。”
齐王一向带着一副捉摸不定的好脾气,就算是被人劫了道,劫道之人是从前府里的影卫,被背叛地如此明显,竟也能云淡风轻。
王爷看重的是影九九背后的孔雀山庄,想收服九九,想让他重回齐王府任他掌控。影十三看得通透,知道王爷的心思,也从不点破,静静答一句“是。”就飞快退下了。
影七看见影十三跪地之处留下的一滩血迹,皱皱眉。
“咦。”齐王注意到影七脸上细微的神色,扫了一眼影七,“是不是本王太宠你,让你还有工夫心疼别人。”
影七脸色骤变,倏地跪下去,“属下僭越了,王爷恕罪。”
齐王看着影七紧张的样子噗地笑了,“你可知小十三胸前是幅什么图。”
影七茫然摇头,“属下并未注意……”
“这还差不多。”齐王满意地笑笑,“那是只雌孔雀。”
世人皆道齐王无甚爱好,不沾风月,不爱诗酒,独爱养府上影卫,给贴身影卫做衣裳的料子皆是蜀中华贵的墨云锦,贴身舒适,奢侈又不张扬。
齐王府占地颇广,安排给影卫的住处也能称得上用心,其实齐王也不过偏宠一人,却不能做得太明显而已,整齐些才好。
影十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了住处,此时尚是清晨,院子里传来稚嫩童音,有模有样的练武喊声。
“师父!您回来啦。”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拖着一柄袖珍小剑跑过来,抱住影十三的腿蹭,“师父,徒儿等您许久呢,啊,师父您受伤了?”
影十三一怔,紧了紧领口,挡住小腹的伤口,笑着摸摸小孩的翘着几根头发丝的小脑袋,“没事,歇一会就好了。”
这小孩眉清目秀,格外聪慧,可怜父母亡于山贼匪患,被路过的齐王顺便带回来,塞给了影十三做徒弟,成了齐王府最小的小影卫,补了影九九的空缺。
齐王有命,影十三岂敢不从,只好勉强收下这小弟子。
好在慕雀听话乖巧,影十三为一人失落伤怀的时候还能有些安慰。
“咦师父,这个掉了……”慕雀伸出小手要去捡从影十三衣襟里掉到地上的一串红翡珠链子,指尖刚刚碰到还带着体温的红翡珠,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夹着怒气的训斥。
影十三皱眉道,“别动。”
慕雀吓得打了个寒颤,僵在一边不敢动了,险些忘了,师父从不许他碰这串珠链的。
“算了,没事。”影十三也觉得自己刚刚反应太过,安抚地揉揉慕雀的小脑袋,脸上再次浮现温和笑意,捡起地上那串珠链,吹了吹灰尘,塞进了袖口。
影十三疲惫得手指直打颤,扶着阵阵刺痛的心口回了寝房。
慕雀有些委屈地望着师父慢慢朝寝房走。
师父好像,很伤心呢……
一阵微风拂过,杀意凛然。
慕雀感到脖颈骤然一紧,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整个人被拎到半空,窒息,动弹不得,慕雀几乎一瞬间就流出眼泪来,涨红了脸,叫不出声来,两个小手徒劳地使劲掰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影九九瞥了一眼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的脆弱的小孩,面无表情地望着寝房紧闭的房门,轻蔑哼了一声,“三哥……你不缺我一个九九……是不是……”
原来,三哥那么绝情,是家里有了新宠了,这小孩多乖啊,比他影九九懂事,听话,会疼人,是不是?
只需再用一分力,这小孩就能被掐断了颈骨,影九九手上命债繁多,哪会在乎这一个小孩。
慕雀快被掐断了气,胡乱踢蹬着腿挣扎着挤出几个字,憋得嗓子都尖细起来,“是……师……兄……吗……”
影九九手上一抖,慕雀直接栽到地上,趴在影九九脚下满脸泪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哼。”影九九扔下这小孩,转身欲走,却被一把抱住了脚踝。
慕雀抹着眼泪,抱着影九九的小腿,拖着哭腔哀求,“是师兄吗,我看过师父画你,师父每天都很想你,师兄不要走……呜呜……”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影九九把慕雀往边上一踢,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眼眶微红,本想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早就不认我了,你现在叫师兄,有意思吗……”影九九失神地自言自语,“他会伤心么……笑面鬼,他有心吗……”
可刚刚三哥捡珠链时慌张的神色被影九九看在眼里,又或许,三哥心里还有一点儿自己吗。
影九九忘了自己出来是带着几个赤签去杀人的,只路过齐王府,就不由自主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