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台的台面是细密的砾石,石缝中填着细木屑,用浆糊混匀了晒干打成的极厚的台板,不易打滑,也不易蹭破皮肉。台面上布满斑驳干涸的血迹,有的已经被踩得油亮发黑,发出混着汗味和血腥的气息。
比起处处雍容有礼的齐王府,这地方充满了危险的野性气息,让人有种“这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的感觉。
影九九第一次站在备受瞩目的斗台上,台下观战者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打量的,也有嘲笑辱骂的,只有一束温柔目光一如既往地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自己。
不用看也能想象到三哥现在的神情,嘴角带笑,眼神温柔,白皙的指间转着他那把小折扇。影九九下意识转头循着那视线去看,三哥果然正弯着一双杏眼静静看着自己。
影九九转过身,右手扶着自己心口,感觉心里在跳,难以遏制的心跳咚咚擂着自己手心。
这么多年过去,不论何时影九九向三哥望过去,总会见到这样温柔如水的目光,不知道疾苦人间为何会有这么美好的人,正是因为他锋芒内敛,即使武功高强到战无不胜,他却总是静静的,说话慢慢的,吃饭也慢慢的,做什么都慢悠悠的,让影九九想要用心维护他,让他眼底的冰冷融化,笑意变成真心。
温柔的人生来就该被护着啊。
一种异样的情思在心里悄然生长,轻轻一触,酥麻疼痛,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影九九面无表情地打量对面那黑衣男人,赤墨体格极为壮硕,双臂肩头的肌肉绷紧了衣裳,敞着怀,宽阔的胸腹肌肉上绷出青紫血管,本来身材高挑的影九九在粗犷强壮的赤墨面前还是显得气势弱了不少。
“长成这样,费不费料子啊。”影九九腹诽。
影十三在台下悠哉喝茶,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赌武台不限兵器,此次两人刚好均是赤手空拳,九九在分量上相较对手吃些亏,不过九九只是没上过赌武台罢了,在王府的训练场,他也经常与人比试,不算半点经验也无。
几年相处下来,影十三猜测九九大概是出身哪个江湖门派,他擅用右手单手进攻,自幼修习心法内息和一种单手拳法,长处在耐久力上,影十三手把手教他轻功身法,若被他拖住打成持久战,对方会耗得很辛苦。
再看赤墨,不论是体格还是准备时攻大于守的姿势,明显是擅长爆发的近战强攻武者,这种人会追求速战速决,对九九是个极大的克制。从前九九在训练场遇上的对手都是王府中的影卫,影卫需要隐藏身形等待主人随时召用,因此体型都偏修长,九九还没遇上过体格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对方又是连胜十局,即将晋升兰幽斗者的高手,如此算来,九九胜算也不过五分而已。
斗武的铜钟响了三声,两人分站斗台两侧,赤墨首先伸手对九九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代表让对方三招,若让了对方三招以后自己胜了,便能得一笔数目可观的“谦银”,表示前辈对后生的谦让照顾。当然,三招内若是扛不住了也可还手,这让招便直接不作数了。
影九九有点迷茫。
赌武台规矩暗号也太多了,看不懂啊。
算了直接上。
影九九脚下微移,脚跟离地时带起一股微小的气流,整个人便借着这股微弱的气力朝着赤墨躬身冲过去。
这是影卫特有的潜行步,能在一瞬间把自己身体送出一段极远的距离而不发出任何声响。若不是同为级别甚高的影卫,绝看不出他是用了轻功而不是仅凭腿脚发力。
台下注意着斗台动静的几个看官怔了半晌,突然和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看那少年!”场下顿时安静不少,目光被台上两人吸引。
影九九快到身后落下几道残影,甚至在所有人都没看清台上动作时,已经骤然落到赤墨身后,右手握拳,指节间是嵌着钢刺的护手,毫不留情地朝赤墨的脊柱打去。
无人料到台上那少年的速度已经高到一个难以逾越的境界,这一招赤墨若想躲开几乎不可能,硬承这一击,恐怕脊柱真会断了。
赤墨当即转身,一掌接在影九九致命的一拳上,另一掌直逼影九九心口。
赌武台的钟声敲了一下,斗判在台下道了一句:“赤墨还手反攻,让招不作数了。”
战局突然变得有了看头,几位斗判也来了些兴致,叫媵人倒茶,托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观战,时不时交头接耳一阵:“这少年什么来头,步法少见,不是寻常路子。”
“不晓得……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也不是从底下台子打上来的。”
“步法确实不错,可多少有些紧张,还不如先与其他人磨练磨练台技,现在的少年人都趾高气扬的。你瞧那沈少爷,都快狂到天上了。”
“说的是。”
不过侧耳说个话的工夫,场上竟瞬息万变。
就在赤墨粗糙沉重的手掌带着凛冽杀气逼近影九九心口时,影九九突然翻身,一手攀住赤墨精壮的臂膀,整个人背向地面一跃而起,后背贴着赤墨的脊背翻上了赤墨高大的身子,再用身体的力量和重量猛的把人往另一边掀过去,刚刚打向赤墨脊柱那一拳居然是声东击西的虚招。
霎时,赤墨被一股沉重的拉力仰面扯翻,下盘尚未稳住,影九九竟双手挂在赤墨后领口,身子朝下一抡,双脚狠狠踢在赤墨双腿膝窝,赤墨腿筋一抽,竟被仰面掀翻倒地,重重砸在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影九九突然跳起,把浑身力量都积聚在立起的手肘上,朝着被掀翻在地的赤墨的胸口砸下去。
“你这小子,还真能耐!”赤墨双眼通红,黝黑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吼一声,并未急着躲那一击,而是顺势摆腿,一条粗壮有力的腿顿时像巨蟒一般抬起侧身拦腰扫向影九九,与此同时,一手撑地一手化拳攻向少年面门。
影九九全身力量都落在前半身,等到为了躲避这拦腰一腿重新压下下身重量时,竟已经被赤墨一拳一脚锁在死角之中,电光火石间那条铁铸般的腿已经扫到影九九腰身之上。
肋骨发出铿铿的脆响,影九九腰间剧痛,整个人被一股沉重力道扫出一丈来远,重重撞到台栏石柱之上,身体软塌塌落到台面上时,眼前一片模糊,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
“呃……”影九九扶着肋下艰难挣扎起身,半跪在台栏下,蹭到台栏柱棱的左手擦破一块,一滴一滴的血珠顺着手指滴到砾石台面上,渗进石缝里。
赤墨神情狰狞地扑过去,拿粗壮的小臂勒住影九九脖颈,同时把他进攻的右手禁锢在自己腿窝之间,影九九一时被压制地动弹不得,太阳穴爆出了几道细青筋,牙齿咬出咯吱的声响,一双凤眼痛苦地眯成一条线,眼看大半身体已经悬空,赤墨只需再用一分力量就能把自己推下斗台,或是直接勒死。
不论怎样都必输无疑。
台下斗判抬高声调道,“可以认输。”
几个斗判相视笑笑,果然还是孩子,没经历过这种生死斗场,受到重创时意识恢复得太缓慢,以至于给了对方锁死自己的机会。
战局果真没有悬念地一边倒,台下众人热闹地下注,押赤墨连胜。
影九九用仅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扳住台栏,屈起的膝盖艰难地顶在赤墨胸口,眯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赤墨僵持,赤墨即刻换到影九九背后,以免他突然发力脱离控制。
影九九也是在用这种方法强迫赤墨挡到自己身后,因为一旦掉下斗台,不论还有没有反抗之力,皆判为输。
影十三静静在角落里看着,九九脸上、眼神里每个情绪都落在影十三眼里。
“九九在执着什么呢。”影十三抱着九九的衣裳起身,往斗台靠近了几步,周围太嘈杂怕九九听不到,只好微微踮起脚尖,抬高了一点声音对台上道,“九九,我没有要你非赢他不可啊。”
影九九半睁开眼睛往声音来处望了一眼,三哥正踮着脚,手里抱着自己扔下的衣裳,微微皱着眉认真往这边看。
影九九咬了咬牙,双腿猛地蹬出去,带着自己身子往前一挺,整个身体像只蠕虫,朝天卷了起来,一双小腿猛然钳住赤墨的头颅,赤墨要害被控只得松了影九九的右手,就在这一刻,影九九右手脱控,猛得破开锁喉,双腿用力一拧,铿铿两声脆响,赤墨扶着裂开的颈骨痛吼一声,两人即刻分开。
影十三见九九居然瞬间脱离控制,展开小扇掩住自己诧异得张开的嘴,小声嘀咕,“这是哪家的招式呀……”
影九九撤身推开两步,右手一拳打向赤墨锁骨,赤墨身后便是台栏,再退一步便会直接掉下斗台,骤然翻身躲开,一手接住九九右拳,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抓住影九九右手和左臂,狠狠往台栏上一掼。
影九九左臂的臂骨生生磕在那柱棱上,压出一道血痕,痛得让人忍不住抽搐。影九九却在剧痛的一瞬间恢复了意识,屈膝一顶猛击在赤墨小腹,一拳把赤墨的脸打到柱棱上,用浑身力量把赤墨碾压在台栏下。
赤墨被撞得七荤八素,一时无法脱身,意识恢复时已经完全被影九九压制。
台下斗判已被这突然反转的战局惊得说不出话来,有位斗判拍案高声道,“赤墨,可以认输。”
赤墨已经连胜十局,只要再胜两局便能晋升兰幽斗台,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怎能甘心!
影十三在斗判对面的台下,忽然感受到一丝杀气蔓延,训练有素的眼睛捕捉到赤墨细小的动作。
赤墨掌心多了一根铁针,正抵在九九心口。
“九九。”影十三在台下眯起杏眼低声道:
“干掉他。”
影九九听到三哥的话时顿然一惊,此时突然注意到抵在自己心口要取自己性命的铁针。
求生本能驱使下,影九九右手用力一握,腕上护手响起清晰的机括声,嵌着的钢刺猛然弹出三寸来长,径直穿进了赤墨咽喉。
鲜血喷涌,赤墨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影九九,手脚抽搐两下,栽下了斗台。
斗判起身敲钟,高声道,“赤墨身亡,九珑晋升兰幽斗者!”
台下骤然沸腾,不可思议地惊叹,有人开始吩咐身边人,去问问这少年,有没有当护卫的心思,开价多少。
影九九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右手上残余鲜血的钢刺。震惊之余,看了一眼台下已经断了气,躺在血泊中的赤墨。
影九九下台时有些恍惚,只记得三哥过来把衣裳给他披上。影十三紧紧抱着九九,抚摸他头发和伤处的淤青,在他耳边不住地重复安慰:
“九九,是他先动手的,是他先。”
影九九坐在茶桌下喘息半晌,三哥一直搂着他肩膀。
影十三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两人都是影卫,见血是迟早的事,王爷的本意就是要影十三带他经历这些。
可一想到九九刚刚那副惊诧恍惚的表情,影十三隐约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