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九九揉着眉心,手掌按着三哥膝头,缓声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你别着急。”
“那就好。”影十三微皱着眉,一手轻抚着九九后背,勉强笑道,“我去让人倒杯茶。”
影十三暂时离开,影九九低着头坐着歇了一会儿。
忽然,座位边踩上一只靴子,一只酒碗递到影九九面前,浑浊的酒液映照出影九九略显苍白的脸,嘴角和眉骨有些淤青。
顺着拿碗的手抬头,沈袭一手扯着搭在肩头的衣裳,半弓着身,嘴角扬着一丝戏谑笑容,端着那酒碗,对影九九扬了扬下巴:
“喝呗?”
沈袭一脚踩着影九九手边的凳子,一手捏弄着掌心蜿蜒蠕动的小蛇,低声笑道,“好久不见,险些没认出来。年九珑,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你竟躲在这儿。”
影九九冷冷抬眼,与一脸得意嘲讽的沈袭对视,夺过那酒碗,仰头灌了,嘶地吐一口酒气。辛辣滚烫的酒液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灌进喉咙,那味道令人作呕。
“躲?”影九九忍下胃里的恶心感,仰头靠在椅背上,冷笑道,“孔雀山庄九位公子都在外历练,怎么到我这就成了躲了?”
沈袭玩弄着指间小蛇随意道,“你藏在外边确实聪明,你那八个哥哥正杀得你死我活,你二哥年存曦捎话儿给你,若是识相,不如别回去了,他还能少捏死一人。”
影九九冷笑回敬:“放心,我迟早一个一个除掉他们。孔雀山庄是我的。”
“就凭你?”沈袭轻蔑笑道,“杀个人都要抖成这样,说出去谁信,九公子竟善良至斯呢。”
“没别的话就滚吧,你我没什么好说的。”影九九不屑与他争辩。
“好好好,那我就滚了。”沈袭撤了踩在凳上的脚欲走,忽然又折回来,拿走影九九手里的酒碗,挑眉道:“啊对了九公子,你刚喝的那碗酒里掺了半杯人血,就是赤墨的,新鲜着,好喝吧?”
影九九忽然瞪大一双凤眼,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胃里抽搐,不得不俯身扶着椅背干呕。
“哈哈哈哈哈。”沈袭笑着披上衣裳转身,迎面撞上了影十三。
影十三紧握着小折扇,微微皱眉,抬头与沈袭视线相接。
“这位到底是谁啊。”沈袭眯起眼睛,伸手托起影十三的下颏端详,“他叫你三哥?”
我怎么不记得年九珑有这么俊的三哥。
沈袭手指在影十三脸颊上按出一个浅窝,浑不吝地讥笑:“好嫩,该不会是水烟阁的少爷?”
影十三从不被激怒,眼神温和平静,拿小扇拨开沈袭轻佻戏弄的手,缓缓抬手搭在沈袭拿着的酒碗的另一边,轻声问道,“沈公子给我家九九喝了什么?”
那温润指尖触到碗沿的一瞬,沈袭眼神微变,眼中一丝诧异闪过。
仅仅僵持了一个呼吸,沈袭端碗的手一抖,那酒碗没了支撑骤然落地,应声炸裂,碎成了齑粉,散落在两人脚边。
一瞬间两人以酒碗为介,内力相抵,沈袭竟丝毫挡不住对面那人的强横内息,不过呼吸间便败下阵来。
影十三小扇掩面温和笑道,“我瞧着九九心情有些差,今日暂不奉陪,沈公子恕我们先告辞了。”
影十三绕过一脸惊异的沈公子,搀着九九的手臂把人扶起来,俯身拿指尖抹去九九额头上的冷汗,给九九喂了杯茶,安慰道,“时候不早了,我有些饿,我们回去吧。”
“我……我还能再……”影九九抓住三哥的衣角,拼命想解释,让三哥相信他没这么脆弱。
“好了好了,玉楼春一时也不能倒闭呢,回去歇歇。”影十三半扶半拖着把人往门口带过去。
原来真正厉害的是台下这个。沈袭怔怔地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赌武场,忽然回过神,匆匆追着两人跑出去,一把抓住影十三的手臂,把影十三拽到面前冷声问,“你是青刚玉高手?告诉我孔澜骄在哪。”
“谁是孔澜骄?”影十三奇怪地反问,再拿小扇敲敲沈袭攥着自己手臂的手,沈公子不知在激动什么,手劲儿极大,攥得影十三不舒服,也许是影卫的习惯使然,他不喜别人随意触碰他,一旦有人碰到自己身体,影十三总会高度紧张警惕,那样一惊一乍的很累。
“你给我放开!”影九九忍无可忍,抓住沈袭的手腕一扯,几欲失控的影九九抵着沈袭的胸口把人狠狠掼到墙壁上,沈袭更不是吃亏的人,腰间短刀出鞘,刀刃横在影九九咽喉之上,影九九嵌着钢刺的护手同样抵在沈袭的心口要害上。
沈袭看着这人怒极,反倒扬起嘴角讽刺地笑了,松了手道:“看不出来,你倒会护食。真想打,我们斗台见。”
影九九咬牙收招,指节攥得铿铿作响,半晌恨恨道:“啊,斗台见,卸了你。”
沈袭深深看了一眼影十三,捏弄着指间那条小金蛇,一脸轻蔑地回了赌武场。
影九九沉默阴郁地站了一会儿,影十三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轻声劝道,“回去吧,别被激怒了。”
影九九回过身,揉着三哥手臂上刚刚被沈袭攥过那处,皱眉急切道:“他是不是弄疼你了。”
“你三哥已经沦落到会被一个挂兰幽斗牌的小孩攥疼的地步了?”影十三掩面笑起来,“九九,你好像不太对劲。”
“三哥。”影九九忽然展开两臂把影十三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低落地把头垂在影十三肩上,半晌才小声道,“对不起三哥。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影十三眉头微皱,指间夹着小扇用掌心摸摸九九后背,温声道:“别想太多。你给我赢了不少银子呢,想吃什么?随便挑。”
影九九抱着三哥不松手,半晌闷声道:“鸭血粉丝汤。”
“吃个贵的嘛……”影十三无奈道,“不是你说的最近疫病多吗。”
“那就刀削面。”影九九拿额头在三哥肩膀上蹭来蹭去。
“万一那刀是切过鸭血粉丝的呢……”影十三认真道。
“哼……我就是想回家,不行吗。”影九九抬起头,忍不住道。影十三眯起眼笑,拿小扇敲敲九九的脑门。
“行。”
回王府的路上下了雨,洵州温湿多雨,一下起来淅沥淅沥缠绵好几天。
影九九最不喜雨天。因为三哥一到阴雨天浑身都会痛得厉害,他当了十一年影卫,风里来雨里去,关节有伤,平时摸多了冷水也会手指节疼,只是三哥从没说过他难受,都是影九九悄悄发现的。
影十三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细密雨丝落在肩头还有些凉意。
影九九褪下外袍,披到三哥身上,裹紧了,搂着三哥靠道里边的屋檐走。
“九九。”影十三摸着身上还带着九九体温的衣裳,轻声问,“我若是再跟你待久了,会不会以后什么都不会做了。”
影九九摸摸鼻尖,思忖道:“三哥现在会做什么?”
影十三一噎。好像也什么都不会做。
平时宵夜是九九做的,衣裳鞋袜脏了就扔到浣衣房,偶尔受了伤也是九九在给自己洗伤口熬药敷药,仔细想想,竟忘了没有九九时自己是怎么过的日子。
“怎么不会呢……你有颗盘扣掉了还是我帮你钉的呢……”影十三勉强找出一件事反驳。
“是钉歪的那个?”影九九朝三哥眨眨眼,“我说它怎么是歪的,原来是你干的。”
“不用我啊……”影十三轻声叹气,“那好吧……”
“三哥这样,以后不做影卫了,怎么生活。”影九九随口一问,却感觉臂弯里搂着的人轻颤了颤。
“不做影卫……那我能做什么呢……”影十三果真开始仔细想这件事,半晌有些担心地道,“我没想过这事,回去好好想想。”
影九九拍了拍三哥肩膀。
他很了解这个人。他看似稳重靠得住,实际上又极其敏感,他绝不是没想过,而是想得太多,不敢再深思下去,逃避这件事。
他曾经说,那些无心无情的影卫是瑕疵品,越正常的影卫越完美。
可他太正常了。对于任务而言,三哥的心思缜密灵活,有些任务不得不由他去做。可这样敏感的一个人,却日复一日地做着一把毫无感情的杀人刀,他的前半辈子全部充满了血腥和阴霾,那是件很残忍的事。
影九九想过,把三哥拉出这无底的泥潭。但每次想到这都会极度烦躁。
刚好路过东街,影十三想起来影五托他们带的干面,等两人走到时,影四已经在那摊子边了。
影四也穿着一身便服,沉默地看着丘嫂熟练地炒面,热气腾腾的干面出锅时,影四简练地说了句:“一份放辣。”
丘嫂热情地答应,把面拿油纸包了,系上麻绳,递给对面冷漠寡言的小伙子。
影四接过那两个油纸包,他伸出的双手上都有严重的灼伤疤痕,一整片疤痕覆盖了双手,骨节分明的手因为黑白交错的烧痕显得狰狞可怖,右手的小指头缺少一小截。显然是陈年旧伤了。
影九九注意到影四的手,忍不住低声道,“伤得好重。”
影十三便带着九九绕了另一条路,没去与影四照面,轻声解释道,“那是他来王府前的旧伤了。”
“他之前是做什么的?”
影十三摇头,“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俩姓祁,在王府大家互相不叫名字,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的名字只有你知道,王爷也知道,不过他大概不会记得的。”
影九九忽然精神一振。
居然只告诉过他一个人吗?
“为什么……我记得我刚进王府三哥就……”影九九眼神急切期待。
“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没有人记得的话太可惜了。”影十三弯着一双眼睛微笑道,“从没人在意我叫什么,影卫们没兴致闲谈,也不会问这些,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告诉你。”
“雁琏,雁琏。好听吗。”影十三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问。
“……当然。”
影九九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