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谢从隽到走马川时,正是深秋光景。
大梁的将士在宝颜屠苏勒手下节节败退,既丢了雪海关这处重要的关隘,还接连损失裴行、裴文两员大将,士气自然一蹶不振。
他们急需一场久违的胜利。
谢从隽看得出,裴承景来走马川这一路都忧心忡忡的。
裴文、裴行接连逝世,对他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打击,加上宝颜屠苏勒仿佛已经洞悉了裴家的战术,如今裴承景没有把握一定能打出胜仗。
谢从隽看过雪海关的地图,思索再三,就向裴承景请命道:“叔父,不如让我来试试。”
裴承景疑道:“你?”
谢从隽点头道:“屠苏勒的军队陈列在雪海关,始终是个祸患,夺回雪海关是重中之重。眼下正要入冬,屠苏勒又将兵线推到大梁的边疆来,粮草补给必然乏力,不如让我带一队人切入雪海关,烧了他们的粮仓,倘若事成,屠苏勒必退。”
裴承景也想过如此,但此行风险极大,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谢从隽笑道,“留一成余地,以免叔父认为我是夜郎自大。”
裴承景一笑:“但这话未免太年少轻狂了些。”
谢从隽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倘若不说得狂妄些,怕叔父不肯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身为我军先锋,最重要不是我相信你,是你的士兵能够相信你。”
谢从隽道:“倘若叔父首肯,我想在军中亲自挑选一队硬手,随我前去雪海关。”
裴承景握拳沉思起来,又在谢从隽那神采飞扬的眉宇间逡巡片刻,最终点头道:“好!”
谢从隽巡视各营、挑选人员时,很多走马川的将士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知他是皇上钦点的先锋将军。
当时监军就随在谢从隽身边,谢从隽问他:“我听说,裴文将军的尸身是一个士兵从战场上背回来的,确有此事?”
监军回答道:“不错。”
谢从隽道:“让他来见我。”
谢从隽也没进营帐坐着,而去了在围场挑选马匹,正挑看一匹通体精瘦的红鬃马,监军派人去传唤的那名士兵就到了。
谢从隽一回头,见那士兵是个年轻人,与他的年纪相仿,面相普通,放在人堆里似乎都挑不出来,可有一双很黑很亮的大眼睛,虽神态是低眉顺眼的,却也掩不住一身的豪烈气。
谢从隽在他身上打量片刻,问道:“你是怎么将裴文将军背回来的?”
那人老实回答:“趁北羌休整队伍,我偷偷返回战场翻尸体,不记得多少了,才找到裴文将军。”
谢从隽又问:“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都要背他的尸体回来?”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是个好将军。”
谢从隽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谨慎地抬头看了谢从隽一眼,如实回答道:“我姓赵,赵昀。”
“哪个昀字?”
赵昀也说不上来,他的名字是以前老家的私塾先生帮忙取的,他不识多少字,仅仅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谢从隽看他不回答,想来他读书不多,就伸出手掌,让赵昀在他掌心里写一写。
赵昀一笔一划写出来,谢从隽握起手,像是将他的名字拢在了手心里。
他思忖道:“日光璀璨,曰‘昀’,好名字啊!倒与我一个朋友的名字相仿,他是裴文将军的弟弟。”
赵昀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称赞。谢从隽看他呆呆地不说话,再问:“那你可有表字?”
赵昀摇摇头,“没有。”
“他日你若成了我的手下,我就为你取一个。”谢从隽将那匹红鬃马牵来,笑问道,“赵昀,你想不想立战功?”
赵昀点头道:“想。”
“等你驯服了这匹马,就来我营中报到。”谢从隽刚要走,仿佛又记起什么,回身冲赵昀一笑,“忘了告诉你,我叫谢从隽。”
赵昀听他冠着王姓,才知谢从隽是天潢贵胄,忙跪下行礼:“属下失礼,不知……”
谢从隽一双眼风流俊逸,笑起来时更是如此,他道:“不必多礼,本郡王很喜欢你,你像我看过的一个话本里的豪杰侠客。”
那日,赵昀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驯服了谢从隽挑选的那匹红鬃马,成为他的副手。
随后不就久,谢从隽带军潜入雪海关,奇袭宝颜屠苏勒的军营,借着狂野秋风,烧尽敌军的粮草。
前方裴承景即刻起兵生事,不到三日,就夺回雪海关的控制权。
这一场仗打得迅疾又痛快,以极小的代价就给了屠苏勒军队以重创,梁国军队也因此重新燃起高昂的斗志。
谢从隽与赵昀相识于军中,又一起并肩作战过,很快就成了好友。
从赵昀口中,谢从隽也得知了他兄长赵暄的往事。
庚寅年科举舞弊案,赵暄死于牢狱之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可赵家上下一直都相信赵暄的品行。
别人不知道,赵昀却清楚,赵暄寒窗苦读十数年,说头悬梁锥刺股都不过分,如果他是那投机取巧之辈,平日里的辛苦与努力岂不显得可笑?
他一心认为赵暄是冤枉,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主考官裴文,想要替兄长报仇。
此时的裴文早就辞去兵部侍郎一职,在边关戍守,恰逢流年不利,匪寇丛生,边关军营招兵买马,赵昀趁机入伍,成为了裴文军营的一名士兵。
赵昀自恃有些功夫在身,一直想找机会刺杀裴文。
他得知裴文有个习惯,每日入睡前会吹半个时辰的笛子,边疆没有他的知音人,所以裴文吹笛时喜好独自待着,身边没有侍卫。
赵昀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最好的下手时机,虽说风险一样难以估量,但为了兄长的冤屈,值得他以命相搏。
最后自然没有得手,赵昀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些,刚刚进到裴文的营帐,他就被裴文的近侍擒住了。
裴文不知他为何要来刺杀自己,就问了他的名字。
赵昀没说自己的名字,只冲着他喝道:“我大哥叫赵暄!你还记得他么?”
裴文脸色轻轻一变,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道:“本将军记得,你……跟你大哥长得很像。”
令赵昀意外的是,裴文没有处置他,也没有为当年的事情做辩解,他只将赵昀留在营中,偶尔会指点一下他的枪法,也教他一些自己擅长的刀法,告诉他,练好了本事,再来向他寻仇。
后来赵昀设法刺杀过裴文无数次,次次以失败告终,一开始是他技不如人,渐渐地,他是对裴文下不了杀手。
正如他一开始回答谢从隽的那样,他知道,裴文是个好将军。
裴文没能给他哥哥一个公道,是罪魁祸首,可裴文在将士百姓眼中,确实又是一个好将军。
赵昀时常很纠结,不知这世上什么算对、什么算错。
谢从隽听了他的故事,说道:“你想讨回公道,待走马川的战事结束后,不如随我回京都去,请官府重新调查当年科举舞弊一案。”
赵昀眼神一亮,问:“郡王爷愿意帮我?”
谢从隽摇摇头,看赵昀眼神又失望地黯淡下来,觉得好笑,晃荡起腰间的玉佩,说:“我没什么才能,在京中也不敢过问朝廷的事,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肯定会帮你。明年开春科举,他必能折桂,成为新科状元郎。”
赵昀听谢从隽称赞那位朋友,竟比称赞自己还要尽心,笑了一下,问道:“他是谁?我到时该怎么去拜会才好?”
“他叫裴昱,到时你送些糕点过去就好。他这人看着正儿八经的,但极嗜甜食,有时候我都怕他烂牙齿。”他忍不住笑起来。
可赵昀却一僵:“郡王爷拿我取笑么?他是裴文将军的弟弟,怎么会为我哥哥主持公道?”
谢从隽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也不了解,这世上难得有这种笨蛋,看别人吃苦,比他自己吃苦还难受,连瞧见小鸟掉在地上都会流眼泪——来日待你见过,才算知晓。”
赵昀半信半疑,不过却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见到裴昱。
有了谢从隽所统领的这支先锋营在侧方做虎翼,梁国军师在裴承景的指挥下连战连捷,所向披靡,一举将宝颜屠苏勒打退到北羌去。
屠苏勒负伤,退居幕后坐镇,北羌的军师由他的儿子宝颜萨烈直接指挥。
临阵换将本就是大忌,北羌苍狼已然是强弩之末,雪海关上下人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就快结束了,赵昀也这样认为。
谢从隽打算给萨烈军营予以最后一击,先前因他损失了不少手下,裴承景将贺闰指派过来帮他。
谢从隽和贺闰以前虽然有些过节,但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私事,在家国面前,他们皆是同袍。
谢从隽满心以为,有了剑法高超的贺闰做帮手,先锋营如虎添翼,却怎么也没想到,突袭的计划正是贺闰泄露给宝颜萨烈的。
他按照计划准备袭击萨烈的军师时,已然落入了萨烈提前设下的埋伏。
先锋营共计一百三十五人,几乎全军覆没,谢从隽、赵昀以及其余五名士兵被萨烈生擒,成了他的俘虏。
一开始,宝颜萨烈还讲究先礼后兵,未对谢从隽直接用刑,只给他喂了些麻痹散,让他四肢散力,连站起来都艰难。
宝颜萨烈希望他能说出走马川一带的军事布防,帮助苍狼军夺回雪海关。
倘若谢从隽肯说,那么他和他手下的六名士兵就不必死了。
面对宝颜萨烈的要求,谢从隽讥讽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我还以为自己好聪明,胜了你那么多次,现在才知道,可能不是我聪明,只是你太蠢了。你蠢到以为,我会说。”
萨烈被他羞辱得脸色微变,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哼笑一声:“中原有句话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你会说的。”
说罢,他命人提了一名俘虏出来,当着谢从隽的面,残忍地割断了那士兵的喉咙。
谢从隽眼睁睁地看着,纵然麻痹散让他四肢毫无知觉,但他心腔里却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这种疼痛没有那么干脆,而是绵延不绝,就像那士兵绵延不绝的血一样,疼得他想呕吐。
可谢从隽知道,自己绝不能在宝颜萨烈面前流露出一点情绪。
他只静静地看着,不曾眨眼,他要牢牢记住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耻辱,只有记住了,来日才能化成复仇的利刃。
宝颜萨烈杀了一名俘虏,见谢从隽还是波澜不惊,笑了笑:“不着急,还有五个俘虏,一天杀两个好了,你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
此后时光那么漫长,又那么煎熬,那些俘虏一个接一个死去,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各的恐惧,各有各的惨烈。
这些人在死前经受的一切痛苦都如沉石、枷锁,一层一层沉沉地压在谢从隽的肩膀上,似要压得他跪下,压得他屈服,才会罢休。
赵昀也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离死期或许也不远了,他还很年轻,还有兄长的冤案未能平反,他也知道害怕。
这夜在牢房中,赵昀缩在角落里,还是恐惧地哭了,他又怕会让谢从隽听见,因此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可谢从隽还是听见了,看着同生共死的人一个个死去,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他提不起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到赵昀身边,倚住冰冷的墙壁,问他:“赵昀,你怕么?”
赵昀背对着谢从隽,瑟缩着抖了一下,却不敢回身去看他的眼。
赵昀说:“怕。”
谢从隽低声道:“我也怕,我答应一个人要回去的,如果失约,他一定要恨死我了。”
听他提起相识的人,赵昀也想起来自己的亲人,抹了一把眼泪,道:“我爹娘或许也在盼着我回去。”
说着,他鼻子一酸,一腔的恐惧都化作愤怒,他咬牙切齿,骂道:“这群北羌狗!”
他狠狠地捶向墙壁,手骨都捶得血肉模糊,发泄了一通,赵昀才堪堪平复一点:“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跟我不一样,我只是、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死不足惜……”
谢从隽道:“你不是说以后要做梁国的大将军么?还要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赵昀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谢从隽也笑:“说不定未来,人人都知道赵昀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个大英雄,连我都比不上你了。”
赵昀沉默着,好久才开口恳求道:“郡王爷,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如果你能活下来,你帮我、帮我看看我爹娘……”
“好啊。”谢从隽声调上扬着,显得很轻快,似乎他们的前路还有莫大的希望。
他花了不少力气,将自己的袍子撕下一块,又咬破手指,问赵昀:“我替你写一封家书,怎么样?”
赵昀知道谢从隽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但他假装不知道,还是很开心地诉说着对家乡的思念。
谢从隽无法一五一十地写下来,仅简略几个字就够了,他素来有耳闻则诵之聪,可以将赵昀的话记得一字不差。
写过后,他将那封家书藏在监牢墙壁的缝隙中,守了一夜。
翌日,宝颜萨烈再来审问谢从隽,这次他让手下拿赵昀开刀,可没有痛痛快快地杀他,而是用了极刑。
宝颜萨烈似是学得更阴狠了,没让谢从隽亲眼看着,他将谢从隽关到隔壁的牢房,只让他听。
听赵昀在那方如何惨叫,如何求饶,如果没有了声音以后又再次被折磨到清醒,最后死去。
谢从隽咬着牙,终于对宝颜萨烈说出了一句不一样的话。
他问:“你有种,直接杀了我。”
宝颜萨烈大笑起来,道:“你杀了我苍狼那么多勇士,想死,没有那么容易。现在没人在前面替你挡着了,接下来就是你。”
他侧首看向北羌的士兵,问:“大巫医可来了?”
“两日后才能到。”
宝颜萨烈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