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是归人(三)

在大巫医来之前,宝颜萨烈就已经对谢从隽用了酷刑。

什么刑具都一一试过,但谢从隽很能忍,宝颜萨烈在他嘴里撬不出半点东西,不过也算小有收获。

他发现,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谢从隽格外怕水。

正巧萨烈营中有士兵知道一套名为“贴加官”的酷刑,可以将人置于绝望且漫长的窒息当中。

从前上鞭子、上烙铁,谢从隽还有余力对宝颜萨烈反唇相讥,用上这套,谢从隽一开始恐惧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宝颜萨烈在前线连连吃败仗,回来就窝起一肚子的火,唯独通过折磨谢从隽,才能发泄出他一腔的愤恨。

梁国在前线多打一场胜仗,谢从隽在牢狱里就要多捱一分的痛苦。

没多久,查兰朵随大巫医来到军营中,她看到萨烈的手下正对谢从隽用着水刑,连忙阻拦,这让谢从隽短暂地逃过一劫。

查兰朵知道大巫医那一手针灸的厉害,劝谢从隽坦白一切,别再跟萨烈作对。

可谢从隽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查兰朵于心不忍,私下里问:“你可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

谢从隽原本从不求人,可到了那般绝望的境地,除了求人,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向查兰朵托付了两件事。

牢房墙壁缝隙里藏着一封家书,是他的士兵赵昀想要送回淮水老家的,望她能带出军营,寻机送到。

还有一件,他被俘后,身上的物件都被萨烈的手下搜罗了去,其他的还没什么,但有一枚护身符很重要,求查兰朵帮忙送给正则侯府的三公子,代他说一声“对不起”。

查兰朵斟酌着对策,说道:“军营现在看管得很严,萨烈除了对大巫医还算尊重,连我都敢搜查。那样有字的书信,我带不出去,不过,那枚护身符或许能。”

谢从隽知道查兰朵做不了太多,也不作为难,只道:“多谢。”

查兰朵离开牢房以后,就去找了萨烈,假意问他可在那谢从隽身上搜罗出什么宝贝,让她也开开眼界。

萨烈虽然没有把查兰朵放在眼中,但现在前线吃紧,他还打算回头再向雪鹿部借兵,只要查兰朵不在他军中刁蛮生事,有什么要求,他会尽量满足。

谢从隽落下的东西不多,一把匕首,一枚玉佩,一只香囊。

香囊里装的就是护身符。

萨烈本来说要将那枚玉佩送给查兰朵,查兰朵却说那香囊漂亮,她很想要,萨烈暗地里讥笑她没眼光,任由她拿去了。

大巫医则留在军营中,听候萨烈差遣,不分昼夜地对谢从隽用刑。

当第一枚长针捻入天灵盖时,谢从隽才知晓萨烈为什么要请这位大巫医来。

除了痛苦,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大巫医入针时,通常佐以药汤,药汤能刺激一个人对疼痛的感知,那种折磨已然不是寻常的疼痛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时常处在一种混沌中,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扭曲。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谢从隽时常会想想裴昱,想想赵昀。

一开始他还牢牢地铭记着赵昀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需要艰难地去回忆,才能勉强回忆起一两句。

大巫医的药在一点一点摧残着他的记忆,这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死刑,在逐渐剥夺走他的一切。

谢从隽不甘心,恐惧自己会忘,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会不断提醒自己去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一日用刑后,宝颜萨烈见谢从隽还在死撑着,简直都要对这小子生出一丝敬佩之情了。

大巫医也在旁进言,倘若再这样频繁用刑,怕他命不久矣。

宝颜萨烈就说,那今日就饶过他。

他随后离开,留下四名士兵看守。

这四名士兵知道后半夜就不会有人来了,私下里伙同在一起赌钱。

牢狱中,他们在赌博戏耍,谢从隽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没戴枷锁,只有右脚踝上拴了根铁链。即使不拴也没什么,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何况逃跑?

耳边听着那些苍狼士兵赌博戏耍的声音,谢从隽迫使自己清醒起来,去回忆那些不能忘的事。

他干裂的嘴巴轻动着,不敢发出清晰的声音,道:“裴……裴……”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裴”字后是哪个字。

方才在大巫医手下受刑都没让他感到那么惶恐。

茫然无措间,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名北羌士兵腰间挂着那把名为“神秀”的匕首。

那是萨烈赏给士兵的。

这名士兵刚刚输光了所有钱,气得将神秀压在赌桌上,叫嚷着要求再赌一局。

神秀精致,漂亮,仿佛是这方牢狱当中最夺目的宝物。

谢从隽拖着麻木的身躯,一点一点爬过去,口中喃喃着:“裴……裴……”

那四名士兵见他破天荒有了反应,互相戏谑地对视一眼,那名士兵擒起神秀,走到谢从隽面前,问:“狗杂种,终于愿意说了?”

谢从隽口中在念念叨叨说着什么,那士兵听不清,屈膝蹲到他面前,想仔细听听。

谢从隽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神秀,“是裴……昱……”

那士兵一惊,当即就要抢夺,只夺回鞘身,匕首还留在谢从隽手中。

尽管谢从隽已沦落成阶下囚,可这些苍狼士兵先前都与谢从隽交过手。

这人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在俘获他之前,北羌军营里的士兵甚至疑心过他是武神转世。

他们对谢从隽还存有下意识的恐惧,所以当谢从隽拿到匕首时,他本能地往后躲去,可谢从隽夺回匕首以后并没有杀人,而是牢牢地抱在怀中。

“不能……不能忘……”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极端崩溃与恐惧当中,胡言乱语着。

方才还对谢从隽有畏意的北羌起兵先是惊讶了一下,失笑道:“这小杂种真的被大巫医折腾疯了?”

谢从隽也不顾他们在骂些什么,从地上摸到一粒小石子,在匕身上疯狂地刻着,等刻到一半,他才忽然清醒过来,自己或许真的要疯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害人的蠢事?

他一下把匕首掷开,发疯地往自己的头上捶打着,竭力吼叫起来。

很快,那些北羌士兵就将这一切告诉了萨烈。

萨烈知晓后,把玩着神秀,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半个字有何特别。

但越是没特别,他就越疑心,嘱咐大巫医一定要审问出谢从隽刻字的用意。

谢从隽始终没说出那个字是什么。

他有时还会窃喜,因为世上有那么多人,都不知道那半个字后藏着他的宝藏。

裴昱性子害羞,古板,心肠柔软,有时看个《赤霞客》的话本都会哭;念书很勤勉,可念到不喜欢的书时也会偷偷打瞌睡,还因此被先生打过好多次手板;他喜好吹笛,也善抚琴,又习得一手漂亮的剑法,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他有太多的好,谢从隽都不敢忘,一想到裴长淮还在京中平平安安的,纵然自己受再多的苦,都不算苦了。

他靠着这样的信念才能强撑着,如果不是从贺闰口中听说裴长淮战死的消息,他或许能一直强撑下去。

那日,天外飘着初雪,地牢里冷潮一片。

贺闰走后,宝颜萨烈提着刀,正打算了结他。

声嘶力竭的谢从隽终于第一次向宝颜萨烈低下头颅。

他将额头叩在地面上,以最屈辱的姿势向他下跪。

谢从隽哆嗦着说道:“饶了我,饶、饶了我。”

宝颜萨烈嗤笑道:“这也太晚了。”

谢从隽声音沙哑,“饶了我,我助你夺回走马川,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本事。”

宝颜萨烈半信半疑道:“你如果真怕死,早就说了,现在改变主意,又藏着什么鬼心思?”

半晌,谢从隽才说:“我不怕死,我有恨,我为梁国皇帝出生入死,他不肯认我入宗室,如今还舍弃了我,梁国不值得……”

宝颜萨烈疑心重,难信谢从隽的说辞,可他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高傲自大。

他自信地以为,将谢从隽揽入麾下,让梁国自己人杀自己人更好,倘若以后他敢耍什么花招,再杀也不迟。

谢从隽因此留下了一条命,他想活,就要拿出一些真正的筹码,毕竟宝颜萨烈到底还是将帅之才,轻易糊弄不得。

当时正逢北羌梁国议和之后,北羌需要向梁国上贡银两和牛羊,这些代价需要整个羌国一同承担,以致雪鹿、鹰潭等部都对宝颜屠苏勒父子心生不满。

宝颜萨烈喝骂这帮人是缩头乌龟,苍狼部出兵为大羌国争地时,这帮人不增援也不劝阻,只等着坐享其成;眼下打了败仗,却开始指责他们擅自向梁国开战了。

宝颜萨烈心中愤恨不平,与雪鹿部的士兵率先起了争端。

谢从隽索性做了一次幕后军师,助宝颜萨烈以三百兵力击退雪鹿部两千勇士,令他好好出了一口恶气,从此再没人敢置喙苍狼部战败一事。

因为宝颜萨烈没有对任何人声张谢从隽的存在,苍狼部上下都以为是宝颜萨烈神勇无敌,连父王屠苏勒都对他赞赏有加。

宝颜萨烈自知这功劳不是他的,但对这样的荣耀却十分受用,为了让自己受用得更心安理得一些,他回来特地问谢从隽:“你想要什么赏赐?”

谢从隽受刑太深,眼下伤势还很重,走路都要靠简陋的木轮椅,需再休养一段时间。

他说道:“这只是我助你成就霸业的第一步,我不需要金银财宝,只需要未来你能替我杀了梁国皇帝。”

“早晚有那一天。”宝颜萨烈道,“但本少主不相信一个只有一腔仇恨却无欲无求的人。”

谢从隽道:“那就请少主将我从前的东西还给我。”

宝颜萨烈一笑:“这个简单。”

谢从隽表面上逢迎宝颜萨烈,暗地里时时刻刻盘算着如何脱身。

但宝颜萨烈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得了谢从隽这么一个宝贝,若是让他跑了,自己定会身败名裂,又怎会不严加看管?

谢从隽暗中生下一计。

他拿回神秀,拿回从前裴长淮送给他那枚玉佩,又从地牢中取回赵昀留下的家书,只待休养好身体,就动身离开这里,返回大梁京都。

是夜,谢从隽趁看守的人不备,用神秀割断他们的喉咙,夺了一匹马,直往军营外冲去。

这一举无疑惊动军中上下,宝颜萨烈从梦中被惊醒,知是谢从隽跑了,这厮从头到尾都在骗人,萨烈恼羞成怒,当即派人去追。

宝颜萨烈根本不怕谢从隽能跑出北羌,且说在他军营周围,就布有数不清的岗哨,岗哨以外,还有重重关隘,谢从隽就算插翅也难逃。

北羌士兵追着谢从隽的马蹄声一路狂奔,他们在林野中一边放箭一边追逐,可他似乎在横冲直撞,有时似要逃向梁国方向,有时似在故意兜圈子。

如此过了快一个时辰,谢从隽所骑的马匹仿佛逐渐疲惫,奔跑的速度慢了很多。

宝颜萨烈终于带人追上来,却见月色清辉下,只有一匹马在悠闲吃着草,马背上用树枝支撑起一件布衣,那是他们错以为的“谢从隽”。

宝颜萨烈意识到自己被谢从隽戏耍了,暴怒道:“搜!给我搜!没了马,他跑不快,他一定还在这里!”

北羌的士兵在林野中到处搜查,却始终没有找到谢从隽的踪迹。

苍狼军营里生乱,上下戒严,因为萨烈吩咐过不准对外声张谢从隽的事,连大巫医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夜,大巫医照旧去收起晾晒在外面的药材,回来时,不知营帐里的烛火为何灭了。

正当他低头翻找火折子时,颈间蓦然一凉,一柄寒意凛然的匕首横在他面前。

黑暗中,大巫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警告他:“别动。”

大巫医还算冷静,道:“是你。”

谢从隽将匣子里的火折子吹亮,星子似的火焰映照亮他苍白的面容,也照亮他漆黑的眼睛。

原本该逃出军营的人,却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他沉声道:“我一个人不可能离开北羌,请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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