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番外二

第五幕

许复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文思枯竭的困境,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几天总是被那个纨绔子弟纠缠着,闹得静不下心来。

原本经过那天晚上,许复是打算再不见那人的。可那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大白天的就来胭脂坊找他,闲得没事拈起他写的小曲儿唱唱。别说,他声音沉郁动听,唱得还不错,有时候许复听着都入了迷。

入迷归入迷,发现新作的进度严重滞后以后,许复脾气上来了,骂道:“叫你别来找我了你听不懂吗!没见过你这么碍事的家伙!”

正捻着他散乱发尾玩的人忽然一顿:“子昀,你嫌我烦么?”

许复烦躁地用毛笔画花了一张纸:“是啊我就是嫌你烦,你在这边我根本没办法写东西!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看你一表人才的,整日耗在烟花柳巷成何体统!”

周杭听他这么说也怒了:“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不想听我教训就走!”

“走就走,谁稀罕!”

周杭哪里受过这等气,当即摔门而出。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复提起笔怔忡半晌,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墨汁滴在宣纸上,晕了好大一团污迹。

浑浑噩噩地挨到傍晚,他仍是只字未写,干脆扔下纸笔,到楼下找几个姐姐陪他喝酒。

周杭回客栈堵了一会儿气,越想越不甘心,心说今晚再去戏弄他一下好了,反正只要肯砸钱,那酸书生还不是会乖乖服侍他。

想到这里他再度去了胭脂坊,随行的侍从们都很惊讶,王爷从来没在一个地方流连这么久,这是遇到什么天仙似的美人,把王爷迷成这样?

周杭刚到胭脂坊的门口,就见许复坐在厅堂里,桌上珍馐酒水一应俱全,还有两个姑娘服侍着,一个挑着他的下巴,一个给他劝着酒。

周杭登时什么兴致也没了,啐了句“急色鬼”,也不理热情招呼他的鲤儿,掉头就走。

到别家酒楼喝了场闷酒,周杭有些微醺,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回到了胭脂坊附近,刚巧看见许复晃着步子出来,走进了一条幽深小巷。

周杭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巷子残破阴冷,里头住着些野妓,姿色平庸价钱低廉,周杭本以为许复还要做什么龌龊勾当,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涨,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是回了自己家。

堂堂王爷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院子里,隐在树后望着屋内的灯火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偏就是不想走。肯定是醉糊涂了,他想。

夏夜闷热,屋里的人大概是热得难受,推开了点窗户。

周杭看见那人脱了外袍,中衣也凌乱地敞着,露出大片粉白的胸膛,周杭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奇怪了,这人是个男人,长相也没多么倾国倾城,怎么就这么对他胃口呢。

“好啦,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正当周杭发懵时,屋内忽然传来许复温和的声音,“跟了我一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打劫,进屋来吧,屋里有冰。”

周杭俊脸一红,咳了一声进屋。

许复见他满脑门的汗珠,给他盛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呐,喝点吧。”

周杭接过汤碗,不做声,还是一副赌气的模样。

许复叹了口气:“最近我火气大,就煮了点汤水降火。白天的事……是我说话不知分寸,这碗汤就当我赔罪可好?”

“不,不要紧。”周杭抬头,见他目光温润,映着点点光华,像是沁入人心的凉水,当真是什么火气都给浇灭了。又见他锁骨处几颗汗珠滚下,目光随之落到了若隐若现的一点朱红上,周杭觉得鼻内温热,随手一抹竟是流了鼻血。

许复扑哧笑道:“看来你也是上火了,咱俩这顿拌嘴真不该。”

说着他拿湿布巾轻轻给他擦了血迹:“其实我并不讨厌你,跟你聊天也很有趣,哎,反正我这几天都无心写作,陪你聊聊也无妨。”

周杭按着湿布巾,手指无意间碰到许复细白滑嫩的手腕,心里又是一颤。此时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醒醒酒,打醒那一堆糊涂心思。

“不用,你不用管我,我喜欢看你的书,也喜欢看你写书的样子。我答应你,只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书,再不吵你了。”

“那……好吧。”

旁边有个人看着,按理说多半写不出什么来,这次却是个例外,许复居然下笔如有神。

而在一旁无所事事喝着绿豆汤的人,鼻血滴到碗里也不自知。

冰凉碧绿的汤水里,融开了今夜两人的热度。

第六幕

之后的半个月,许复蹭不到胭脂坊的厢房,周杭也不再去胭脂坊找他。两人每日在许复家里碰面,一个怡然创作,一个乐得清闲。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王爷。”许复感慨,“王爷不都该日理万机为国分忧吗?”

“那些事有我兄弟侄儿他们忙就够了,多我一个不多,再说我志不在此。”周杭哂然,“做个逍遥王爷不好么?”

“也是。”许复颔首。

“真想不到,你的书卖得那么好,你还是这么潦倒,你的钱用都到那里去了?”周杭也对着他感慨。

许复笑着说:“都用来养女人去啦。”

周杭脸上一僵,沉默下来。他深深地望着许复,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你怎么了?”

“没事。”周杭很快恢复了镇定,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玉坠儿,“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许复摩挲着那只玉鱼。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周杭漫不经心地说。他一点也不想告诉这个人,这是南莱进贡的踯躅玉,他怕万一这人知道这东西价值千金,就又用去“养女人”了。

数日后的一天深夜,周杭睡不着,又去找许复,还没进门,就听见那小小的院子里传来两个人声,而且是一男一女。

深更半夜,许复在跟什么女人说话?

他听见许复说:“这块玉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他说不值钱,我却是知道的,这是上好的踯躅玉,你可拿去当了换钱。”

那女人哑着嗓子道:“这怎么使得?”

“没事儿,不用担心,你还不信我吗?”

“哎,我信,我信……”

周杭看见那个女人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出来,心里顿时一阵透凉。

他自己都多时没找过女人泻火了,想不到许复那个穷酸书生竟比他过得还风流快活,没钱嫖就拿他送的玉抵了?哼,当真不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吗!

周杭抑制不住怒气,冲进许复家里,抬手就给了他两巴掌:“混账!枉我还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才知道,你根本是个无节无耻的小人!用朋友送的东西买女人?好啊许复,你真有本事!耍我很好玩是吗!”

许复被他打懵了:“周杭,我没有……”

“你还给我装清高!那你把那块玉坠拿出来让我看看啊!”

“我……”许复无言以对。

“哼,我周杭就当瞎了眼,对你这种腌臜的人掏心掏肺!你真是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成天混在这种地方写书玩女人,迟早玩死你!”

“周杭你住嘴!”许复也怒了,涨红了脸骂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是,我没资格,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我就爱玩,我有花不完的钱供我玩!你不是没钱了吗,我再包你一夜,我陪你玩!”

周杭狠狠摔了一锭银子,当啷一声响,把那烂木桌子砸出个窟窿。

许复被他吓到了:“周杭你干什么?你放手……唔!”

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许复挣扎着想逃开,无奈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啊……痛……周杭!”

周杭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手掌重重抚摸着许复的身体,掐得他胸口处都渗出了血珠。任由许复在他身下求饶,就是没有放手的打算。

“你刚刚怎么玩弄那个女人的,嗯?值一块踯躅玉?哼,好大的手笔。那块玉是我给你的,你也要像那个女人服侍你一样服侍我!”

“我不……啊啊!”

被贯穿撕裂的痛楚让许复几欲昏厥,他不愿再去想强迫自己的这人是谁。他不认识这个人,他认识的周杭,不是这个样子的。

周杭,应该是温柔多情的。

他会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一整天,从来不喊闷,然后和自己一起去喝酒论诗。

他会在他无聊时为他舞一曲剑,那剑法古朴苍劲,由他舞来煞是好看。

他煮的汤水,每次周杭都会喝个精光,然后在他身旁磨蹭着还要他再煮一锅……

“周杭……”许复看着上方凶狠施为的人,目光涣散。

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砰!这是周杭第二次在他面前摔门而出。

这一出,就再也没来过。

许复勉强睁开眼睛,忍着全身酸痛坐到案几旁,从砚台下摸出一纸浣花笺。他抖着指尖用力团起,笺纸被揉碎得不成样子。

倚楼望月月如钩,

钩不住,少年眸。

折柳寻芳何处有,

有旧梦,化离愁。

铅华洗尽,

陌路天涯难回首,

谁人敢,

自许风流。

不过一昔恩怨,谁人敢,自许风流?

第七幕

周杭许多天没有再出现在柳巷,但是,他也没有离开烟桥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玩的了。

酒楼茶馆成了他常去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在议论柳巷,在议论胭脂坊,甚至还有人在议论那个被恩客点了名的穷酸书生。

周杭刻意不去听,却不知怎么的,关于那人的事情,竟会自己跑到他的耳朵里来。

这天,他看见一个妇女在茶馆对面的药铺配药,他眼尖,一眼就认出她是那天晚上拿了许复踯躅玉的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周杭不屑道:“原来是有夫之妇,哼,不守妇道!”

那女人向大夫连声道谢:“大夫,谢谢您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大夫道:“你家孩子这病着实磨人又耗钱,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么多钱,也真是难为你了。那天你来的时候,自己也是一身伤啊。”

“那天幸亏遇到贵人了,说起来柳巷的许复真是菩萨心肠,真的,我没见过如此善待青楼女子的男人,若是没有他,小浩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劫的。”

“这位大姐,请问是怎么回事?能给我详细说说吗?”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杭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哎?你是……”

“我是许复的朋友,你听你说起他,好奇之下便来问问。”

“哦这样啊。”那名女子见他眉目正直气宇轩昂,放下了戒心,“说来惭愧,我是王家从胭脂坊买的小妾,因为出身不大好,在王家受了不少气。老爷不在家,大夫人打我辱我我都可以忍,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啊……那天小浩突发急病,大夫人顾及自己儿子在王家的地位,愣是不肯拨钱给小浩看病,我实在无法,只得去求许复了。”

“为何去求他?”

“哎,你可能有所不知,那许复在柳巷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不是说他好色,而是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尊重。听说他娘亲也是个嫁入官宦之家的青楼女子,吃过不少苦,最后还被连人带子赶出了家门。许复那小子从小在柳巷长大,怜其母亲的遭遇,所以常常把写书赚来的钱都用来接济困窘的妓女。

“我那天也是急昏了头,小浩看病需要几味名贵药材,我出不起,其实许复也出不起,可他听了我的事后,还是咬牙给了我一块玉,看得出来他很舍不得,但是……哎,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等老爷回来,我定要好好谢他。”

听了这话,周杭急急忙忙就往柳巷行去,到了许复的住处,没见到人。又去胭脂坊找了,说是好几天都没出现了。周杭命人找了整座烟桥镇,还是杳无音信。

路过那个女人说起的当铺,周杭说想要买回那块踯躅玉,却被告知已经被赎走。

一夕之间,人和玉,都不在了……

第八幕

后来,还是老鸨翠儿给整日去胭脂坊买醉等人的五王爷说了句线索。

她说:“青州的紫成山上有座紫云观,你与其在这里消磨光阴,还不如上那里去修身养性,改改你那王爷脾气。”

周杭愣愣道:“你都知道了?”

翠儿翻他一个白眼:“老娘混迹风尘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们两个那点事儿,我还能看不明白么。不过王爷你下手也真够狠的,许复那小子那天清晨来敲我的门,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我……哎……”周杭早已悔恨交加。

“行了,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别耽误老娘做生意。”翠儿挥挥手,突然想起什么来,“哦对了,那小子问我借了三百两,说是赎东西去了,你帮他还我吧。”

“好好,我来还。”周杭二话不说丢下六百两,“剩下的三百两,就当翠儿姐你给我们做媒的报酬。”

“呸,谁给你们做媒了。”翠儿喜滋滋地收起了银子。

周杭去寻许复,一路追到道观里去了。

许复是来紫云观闭关的,对他视而不见,周杭便在厢房门口没日没夜地等。

最后许复终究是不忍心,拉开门骂道:“走开走开!你不是嫌我腌臜么,那就看看这清修之地容不容得下我!”

“子昀,我错了,是我腌臜,是我无节无耻,就让我陪你清修可好?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我发誓再也不强迫你了,你原谅我罢。”

“谁、谁稀罕你!”

有道长实在听不下去了,轻甩拂尘要上前制止两人在此打情骂俏,结果被周杭端出当朝王爷的架子轰走了。

许复被这人闹得面红耳赤:“滚远点!你一出现我这本书就写不下去了!”

周杭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气消得差不多了,觍着脸挤进屋关了厢房的门:“子昀,你又在写什么呢,我看看……咦?《浣花咏玉》?嗯……哎?怎么就卡在那一夜了,你是不好意思写吗?没关系那我来继续往下写。”

“我不要你写!”

“我保证写得又细致又煽情,就像这样……”

“还给我……唔……”

这一年,许公子一部书也没有出。

远在秣城的皇帝陛下都等急了,他最爱缠着自己的洛丞相一起品读许公子的新作,最爱听他一边数落自己玩物丧志一边闲谈风月之事,这下少了个跟那人腻在一起的借口,让他非常不高兴。

皇帝甚至派人去查访许公子的下落,得到的回复竟是个离奇的故事,还说许公子被五王爷带去云游四海,外出取材了。

屏退下属,皇帝暗自惊讶:“咦?什么个情况?”

此时内室帷幔中走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长发尚未束起,衣襟也未打理齐整,看样子是刚醒不久。他走到皇帝跟前,神色略有不豫:“陛下,古有昏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你倒好,居然放着国事不管,反而……”

“好了好了小夫子,我知道错了。”周棠连忙告饶,嬉笑着搂上那人的腰,“这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困。”

周棠拉他坐到自己怀里,帮他梳理头发,整理衣襟,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小夫子你知道吗,我五皇兄他……”

温言软语缠绵一室,好吧,没有新书也不要紧。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本就无关风月,不是吗?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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